“陛下!”礼部尚书王华站了出来,他不无担忧的说:“严惟中之言或可在理,不过也正如他所说,土司之制已有千年,各地酋领世领其地,世长其民,若是朝廷骤然改制,势必引起大小土司激烈反抗,到时酿成灾祸,则悔之晚矣。”
朱厚照不为所动,“王尚书,咱们今日不就是来解决你说的‘激烈反抗’的问题的吗?朕下了一道令,不想着怎么督其落实,反而尤其激烈反抗,这样的地方,也能成为大明的领土,这样的臣子,也能称为朕的忠臣吗?”
“不错!臣在贵州数年,亲眼见到贵州宣慰司安氏、播州宣慰司杨氏、思南宣慰司田氏,以及四川明正宣慰司甲氏、建昌罗罗宣慰司安氏等土司,他们的辖地或百里、或数百里,拥兵或数万、或数十万,因此往往骄横恣纵、称霸一方。
岂不闻正统之时麓川平缅宣慰司思氏,据边境数百里之地,扩地自广,杀掠人民,朝廷用时八年方才平定。丽江土知府木氏,领地方圆数百里,宫室之丽,拟于王者!
更有诸多土司苛虐土民,无所不用。游猎酒酣,以射人为戏。而有见下妻美,则杀下属以夺其妻。如此荒淫腐化、作恶多端,我大明难道要派此等禽兽为官?”
严嵩话多少还算掷地有声。
主要那些个地方这里只有他去过。
他说是这样,别人谁敢说不对?你没见过,人家见过的。
其实朱厚照自己也有些了解,所谓土司统治,其实有些类似农奴制,当地的土民和牲口比基本好不了多少,不要说现在中原地区的封建制黑暗,与那些人比,至少人家是会直立行走的人,有的区域是把人当做牲口的,弯腰驮人,这都是寻常。
而在朱厚照的心中,或者说在他原本的教育之中,那些地方都是我们的领土,那些百姓也都是咱的同胞,他们受得是这样的苦难,难道应该沉溺于盛世、圣君这样的字眼之中,而全然不顾吗?
再退一步讲,哪怕他不再管什么开疆拓土,万世流芳,就单单把这件事做好,那也是功德无量的吧?
想到那些残酷的事实,朱厚照也不禁呼吸有些急促,他的眼神也开始变了,“朕从来就说过,利民之策,不以险峻而退,而以坚守为本,这件事是正德一朝一件绝大的事,土司上千又有什么可怕,朕今年做一点,明年做一点,难道事有不成?!呵,朕不信这个邪!”
第七百三十二章 一个方向、两个策略、N个规矩
朱厚照能感受到有几人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了内阁首揆王鏊之上,不过王鏊双臂垂立,殊无异样,似乎并无表达什么观点的意思。
用这样的人当首揆似乎也有好处。
话虽如此,朝廷要改易从未变更过的土司之制,实际上也很难一下子便获众人认可,朱厚照的话也没有形成簇拥如潮的趋势。
大概他们心中还是存疑。
杨廷和从来冷静,清醒,其余的先不说,他开口道:“土司之制,古来有之,土司之害,确为事实。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陛下欲除领兵数万土司之祸,臣以为应当为之。不过土司遍及七省,东南西北兼各有之,而大小土司,不下上千,数十族间,民俗语言尽皆不通。说要改,往何处改?想要变,又向何处变?”
“恩,”朱厚照立即肯定了他,“杨阁老从来都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便使人脑袋清醒不少。这个问题提得好,提到了朕的心里。朕刚刚和何尚书说,今天这次议政,不是为了打大仗的,只要目的达到,不打仗才是最好的。所以说这个办法很重要,方向也很重要。
土司的问题复杂,但再复杂的问题,无非也就那么几种办法。首先,朝廷的方向不能变,只一个:改土官为流官,是为改土归流。这是朕的愿望,哪怕史官不写朕的好,朕也不会怪罪,刚刚严嵩说了,土酋不是什么好人呐,那里名义上是大明江山的一部分,是朕的疆土,生活着的是朕的子民。
在中原之地,朕自己取仕、培养的官员若是草菅人命,朕还要怪罪呢。怎么这些个土司戕害百姓,就要放任不管了呢?没这个道理。就是你们谁说出什么道理,朕也不认,坚决不认,打死都不认!”
最后的一句朱厚照重重的讲了出来。
“若是以道治国,这叫为民做主,替天行道,若是以术治国,这就叫笼络民心,民心安则天下安。是以改土归流坚决不可变,朕此生做不完,还要留下遗旨,要后世之君代代的做下去。”
天子的话像是给成国公、靖虏侯这样的武官以底气,只要朝廷继续用兵,他们这些人就有源源不断的功劳。
成国公干脆亮明态度,他说道:“勋贵之家与大明共生死,老臣愿为陛下前驱,荡平不忠之臣!”
“是不是荡平,这便涉及接下来朕要说的话。改土归流目标已定,所用的手段无非两种,要么征讨,要么招抚。”
杨廷和很快意识到不对,“大明各地土司均以大明之臣自称,既已称臣,又何来招抚之说?”
这便是普遍的自我安慰。
道理也很简单:明明都向你称臣了啊!
朱厚照不以为然,“洪武年间,朝廷规定,凡老土司故去,袭替者要入京受命,他们入京了吗?没有吧,朕怎么听说有的土司,夫死,妻即自行替代,这是什么意思?替代了以后为免灾祸,向朝廷上疏请求册封,这又是什么意思?先斩后奏?还是越俎代庖?
再有朝廷规定了土司纳贡之数额,弘治以来还定了纳贡之人数,可入贡过期、贡物不及数,屡有发生。可以说朝廷对这些地方的掌控,远不如中原之地。甚至这些人自身还有些脾气,还要兴兵伐明,这在正统时有,难道正德就不会有?正德之后就不会有?”
“陛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已经想过了,“朕的意思倒也简单,要么不要定规矩,要么定了就必须执行。”
杨廷和皱眉,如果较真起来,那必定是要打仗的,而且仗不会小,关键手段过于激烈,容易引起这些人联合反抗。
他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严嵩开了口,“陛下,臣有话上奏。”
“说。”
“是。陛下所言两策,一为征讨,一为招抚。臣以为或可改个说法。”严嵩小嘴一翘,“改为以武功定天下,以文教化远人。所谓武功,无需多言。所谓文教,或是招抚,不一定仅以称臣为界,而是多加教化。譬如说,土司入京袭奉,朝廷可对承袭者做出条件约束,习汉话、通儒学,明忠孝之礼,晓君臣大义,这样的人方可承袭。”
“朕记得以往也是有这样的规定的,鼓励土司进国子监读书。”
“以往是为了笼络,现今则是为了同化。理由也很简单,土司为大明官员,文书往来,陛见君主,若是字不识,言不通,那怎么能行?而若是不从者,则改为流官治之,若是仍不从,则讨之。依此类推。”
朱厚照眼睛眯出了几分笑意。
这是严嵩之前就和他密奏过的办法。
征讨这已经没得说了,到这一步就是军事问题。关键在于招抚,招抚之策下配以多个详细的办法。
譬如对土司做出某个规定,若是不听,改派流官,流官来治理,还是抗拒,就打。若是都听了,那基本就是和平收回。
因为这些详细的办法有很多。
王华问道:“这个依此类推要如何理解?”
严嵩给前辈行了个礼,“便是如刚刚陛下所说,土民也是大明的子民,大明如何管理中原之官,就要如何管理土司之官。自秦汉而至今,可有一朝一代允许治下官员暴虐淫纵,作威作福的?可有一朝一代允许官员横征强占,肆意苛派的?可有一朝一代允许官员私建土军,专事劫杀的?!”
连续三问之后他转向皇帝,“陛下,微臣以为大明既为中国,陛下既为天子,应当承天命、顺民意,严格规定土司行事之边界,不可任其肆意妄为而无人治之,否则不就是几百里一个土皇帝?但我大明只能有一个皇帝,容不下那么多的土皇帝!”
朱厚照满意的点点头,甚至有几分自得的看着一众老臣,那意思好像在说,怎么样,朕可不是随便用个庸人拿着国家大事在开玩笑吧?
土皇帝三个字还真不太敢反驳,这是原则性的重大问题了。
“诸位爱卿,严嵩这番话不知你们听明白了没,朕是听明白了。朕再说的简单一些,就是朝廷想好好的把那些地方给治理起来,愿意与朝廷同道而行的土司,朕不仅不会征讨,还会加倍赏赐,不愿意的,那朝廷也得有个态度。
朕不喜欢世领其地这样的概念,这个词听得朕脑袋发涨,他领了名义上是大明的土地,那朕领什么?还是要搞清楚些,不是大明的领土,你我君臣半分心思不要去费,既然是大明的,那便好好的治理,要给百姓土地,要设儒家圣学、兴汉家之风,土民之中说不准也有偏怪之才、骁勇之将,朝廷应该给以机会,以便为朕所用,你们说是不是?
这件事内阁要去办。给土司定规矩,在当地要开科,要取兵。开科取到的人,可以派回去做官,当地的官员也是朝廷的官员,朕也应当要委派。各地土司还要按自己户数规模,向朝廷提供精壮之兵,战场上立了功,一样受封。总而言之一句话,既然是大明的臣子,就得听朝廷的调遣。这个具体的规矩要什么时候能定好?王鏊、杨廷和、张骢,你们是阁老,说个时间。”
一直没讲话的王鏊终于抬了抬眉眼,“陛下,老臣有一问,请陛下旨意。”
“说。”
“改土归流一事,极易受各地土司激烈反抗,甚至引起战乱不断。哪怕如此,也仍要改?”
朱厚照:“要改,不管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都一定要改。”
“那还是先礼后兵吧。老臣方才也再细想,不若朝廷以先易后难、先小后大、先近后远的原则分步进行。”
这个无所谓,什么方法不重要,达到目的才是最为主要的。
“谁最难?”皇帝问了句杀意腾腾的话。
先易后难嘛,不知道哪个容易,哪个难,还怎么先易后难,而作为皇帝来讲,他肯定关心最难的几个,容易的正常去做就可以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两头难
正德十一年的氛围明显和前几年不同。
想七年、九年大朝会那会儿,皇帝每次召人商议的或是红薯的推广情况或是某地遭了灾的赈灾情势,唯一要花大钱的就是水师宝船的铸造。
总体上,从来都是问民生之苦,解民生之急。
到了今年,忽然之间要给土司立规矩,的确令人措手不及。
旨意已经到了内阁,现在不是办不办的问题,而是怎样办的问题,按照皇帝的脾性,若是不办,怕是又找个张璁第二来办了。
而且张璁第二这个人也有,严嵩严惟中嘛。
张璁这个人,杨廷和不是很担心的,此人性格孤傲,心里装不下人,就算一时得势,也很难行稳致远。
但是严嵩看起来并非如此,他圆滑多了,又不怎么出头,而且听从皇帝旨意竟就在西南偏远之地耐性子待了这么好几年,事情办得也敞亮。
现在皇帝要内阁拿个主意,弄得内阁也得听听严嵩要如何讲。
“……昨日皇上其实已经陈述了大半。不过当时也很难说得极为具体,改土归流不可一概而论,而应分步实施,近中原者宜流不宜土,边疆荒蛮之地宜土不宜流,流官自有朝廷管束,土官之管辖,无非是五个举措,编其户、取其兵、输其赋、控其袭、断其罪。”
这五条是严嵩认为中央王朝应该对土官实施的管辖,当然这是总体上,细节中还要有更多的规定。比如取其兵,是取多少兵呢?如何取兵呢?万一不让取或是浑水摸鱼的要怎么处罚呢?
这些都需要详细拟定。
但朱厚照不可能陪同他们一行一行字的细究,否则要他们何用?
而所谓输赋,就是要这些地方给朝廷纳赋,这一条原来就为人所重视,是不是纳贡是判断其是否归属统治的重要一条,甚至纳贡多少决定了朝廷给土司封赏多大的官职,但‘威柄渐弛’以后,实际上也执行的不是很到位,现在提出来就是要当个事情来办。
控其袭也有很多内容,主要是对承袭土司职位的人的学识、经历、血缘、年龄等都做出规定,根本目的是要选一个让大明朝廷满意的承袭人。
断其罪就不是那么很好听的话了,不过有明一代本来就有对于土司犯罪如何进行惩罚的规定。相比于元代的‘土官有罪,罚而不废’要严厉得多,除了反叛必诛以外,还有典刑、革降、迁徙等等手段。
比如弘治八年,朝廷查明马湖府土知府安鳌存在陷害谋官等事,所以“拟凌迟处死、家口迁徙”。
总的来说,这个事情对内阁并不难,一是有例可循,二是有严嵩相助,实在不知怎么定,皇帝也随时可以拜见。
但订立规矩也不简单,至少得思虑周全,不能出现漏洞,而且朱厚照是要认真执行的,因而放了时间让他们仔细问事,半点不得马虎。
到这个程度,朱厚照就只需等着,然后看他们上呈的东西,若是有些意见,再加以修改。
这样的管理算是有的放矢,不会让皇帝太累,也不至于失去掌控。
而在这个档口,王鏊独自递了条子入宫。
朱厚照本以为是事情办结,所以来向他禀告。没想到王鏊到了他面前就开始唉声叹气,诚心认错。
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任首揆有些不让皇帝满意。
朱厚照忽然觉得这个忠心跟随他的老人也不容易,“阁老与朕是有过师生的恩情的,不管如何,朕不能当个忘恩负义的君主。加之,杨一清刚走,阁老此时不宜提这一茬。再说,朕也不忍阁老离去。”
王鏊近来觉得事愈发重,心愈发累,头愈发重,对于他本身有什么影响他是不计较的,不过让皇帝觉得有些不舒服,这让他比较难以承受。
其实王鏊并非是没有能力的人,如果是辅佐宋仁宗、明仁宗或是弘治皇帝这些君主,他会名满天下,因为这样的君臣之间就按照儒家发明的那一套治国手段去推就可以了。
大抵是轻赋税、宽刑罚、兴教化等等所谓的仁政,如果这个皇帝还能听闻纳谏,那就是儒家眼中不得了的好皇上了。
到时候满朝文武口口称颂,像王鏊这样的人主政必然不会折腾百姓,而中国的老百姓只要不折腾总能表现出很强的生命力,民间自然繁荣,如此一来这就是大好的年景,文人们再多些文章称颂,怎么不是明君,怎么不是名臣了呢?
但是碰到朱厚照这种不按常理来的皇帝,必然就会显得无力。
对下,他没有超强的掌控力,导致变革之时朝廷略显混乱,他无法向皇帝交代。对上,他能施加的影响力有限,在百官眼里,他就是个‘万岁阁老’,除此之外别无他用,所以也无法在名节上成全自身。
说白了,你要么就认命当个老实人算了,要么就手段硬一点,按照自己想法去做,最不该的就是软了吧唧,两头都要顾,两头都顾不上。
“皇上重恩,老臣自然知晓。不过老臣天性如此,此生也绝难更改了。”王鏊是立朝的君子,有什么都讲的,“当初杨阁老在时,老臣还不觉得有异,虽也时常感叹其不易,但事非经过不知道难……”
朱厚照打断了他的话,“阁老究竟是觉得什么难?”
王鏊带着几分羞愧说:“上次陛下提醒过后,老臣也发现,近日来各类弹劾的奏疏逐渐增多,陛下倡导了十几年的务实之风,似乎毁于一旦,现在似乎人人以‘倒人’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