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小说,小说还有逻辑,生活完全是无序的、随机的,你有时候觉得难以理解,怎么这个人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而痛苦有时候也来自于此。
“奴婢就知道,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慧眼,皇上一定看得准,看得准了,自然知道用多大的力。”
“嗯。周尚文是个大才,朕要用。这次留中,希望他能有所警醒。犯错没有关系,但不要犯大错,你们也是一样,偶有小错都难以避免,但大事不能糊涂。喔,对了,去问问张璁,他赔偿花了多少银子,说个数,朕给补了吧。”
尤址道:“皇上,这是张阁老的一片心意……”
“快去吧。这不是钱的事。朕也想求一个心中宽慰。”
朱厚照挥挥手,又揉了揉眉心,天天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之后的一个时辰,他一直在暖阁里休息,直到侍从室又递条子,禀告说:“陛下,严嵩求见。”
皇帝的眼皮一下子睁开,人也坐直,“宣!”
严嵩新年三十六岁,考中进士以后,做侍从官、做盐务拍卖所,再到贵州做宣慰司佥事、副使……也算是经历丰富了。
“臣贵州宣慰司同知严嵩,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惟中来了,快起来。”
“谢陛下!”
朱厚照打眼一瞧,“人到中年大部分会胖些,你怎么还清瘦了,想来那个地方环境恶劣,苦了你了。”
可能是严嵩这个名字有魔力,朱厚照自己都会忍不住和他做些寒暄。
严嵩听后心中也是感动,“臣为陛下效命,不敢言辛苦。”
“你上的折子朕都看了。西南土司一事你已说得十分清楚明白,过几日朕会召集群臣畅议边疆地区和偏远地区的形势。到时你也列会,把那里的事讲透了。”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照你这几年所看,你以为朝廷当取何策?”
严嵩直言道:“臣以为要坚定的改土归流,不过却不能急一时一世之功。之所以要坚定,乃是因为土司实为国中之国,他们割据一地、不从朝廷节制,因而改土归流势在必行。之所以又不能操之过急,便是因为偏远之地山高路陡,朝廷若要用兵,颇为不易。又因土地贫瘠,所征赋税不能供其给,所以即便耗费巨大征了下来,也是负担。”
“照你所说,其实那片地方聊胜于无。”
“不,并非如此。”严嵩讲得颇有几分自信,“臣还是觉得朝廷一定要继续加强控制,唐时有吐蕃,宋时有大理,任由他们行止,绝非我朝之善政。”
朱厚照点点头,“当初让你过去还是对的,你这番话有见地。总之也就是一句话,朝廷的话,他们得听啊。”
“不错。陛下可知,洪武年间,朝廷旧制凡老土司亡故,袭替必奉朝命,虽在万里外,皆赴阙受职。但此制仅在中小土司之中实行,大土司却不必,臣颇为奇怪,怎么会放大抓小?”
朱厚照眉头忽然就竖起来了,“因为大土司号令不动!”
严嵩叹息,“至天顺年间,赴阙受职名存实亡,最终寿终正寝,而朝廷威柄渐弛,弘治时,先帝也曾重提土司承袭要赴京袭职,但此要求,未有果行。”
“你和我不必讲这等漂亮话,什么未有果行,是这些人根本没将朝廷放在眼中,哈哈。”朱厚照忽然笑了起来,伸出食指来指着,“行啊,我有时候在想,正德应该也有些威名了吧?但是没用,非得试试大明的斤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也不知是谁说的,更不知怎么就深入人心了,有些人一边要说这句话吹牛,一边又不让朕打仗。也不想想若是没有一支精锐明军,这根本就是一句空话!”
第七百三十章 安全形势大会
大朝会改为两年一次以后,很多重要的大臣就可以回京了。
因为已经是惯例,所以不必朱厚照一个个下旨,他们会在上呈奏疏中明言此事,大概意思就是,皇上臣看日子快到了,我这就启程了拜见您了。
有的人还会加上些别的,比如说:皇上,俺们最近这里出了个什么好东西,北京那边长不出来,我给您带一个您瞧瞧。
朱厚照每次批示都是:人来了即可,不许带东西。
现在严嵩从贵州来,他能到京,基本上也不差什么人了。
不过皇帝近来明显关心这个安全形势大会,四川、贵州、两广、辽东等边疆之地的朝廷要员,陆陆续续的进宫陛见皇帝。
严嵩说的土司制度,其实并不只存在于贵州,实际上在广西、四川、辽东、甘肃甚至湘西等区域都有。
土司,这个类似酋长概念的职务名称,并非只是一个两个,而是有一千来个那么多。
这个数量实际上是朝廷有意为之,其效果有些类似于汉初实行的推恩令——土司越分越小,总比一个省就一个大土司要好。
当然,这一千多个土司之中有的大,有的小,有得心向朝廷,有的还要从朝廷身上啃下一块肉。所以实际情况相当的复杂。
明初因为国力强盛,在西北、东北、西南以及南方多个方向上实行扩张的政策。
但经过这一百年,真的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细看已经很难看了——其实很多皇帝可能都不愿意拿出来看。
“……从全面扩张,到全面收缩,尚且不到一百年的时间。朕并非要重提旧事,旧事既然已经过去,不必再提,朕今日是要说以后。”
朱厚照作为明朝的皇帝,受基本的道德约束,交趾、河套、哈密等等地区,你可以说自己收回,但就不要细讲是谁将它弄丢的,否则不是让祖宗没有脸面么?
“……此次靖虏侯在西北大胜,朕下定决心在哈密、西州(土鲁番)扩筑城池,引以汉民,大明要实行真正的统治。否则的话,人家写几句话,称两句万岁,就把咱们给打发了,咱们自己觉得四夷宾服,殊不知人家还嘲笑大明只是好一些虚面。
朕也一直在思量,为何汉人王朝对于偏远的地区总是打得下,守不住,或是不能很长时间守住。其要害在于,那些地方不适合耕种。但在如今的正德一朝,这个问题不应该存在,汉人百姓吃苦耐劳,聪明机智,除了种地,生意不是也做得不错?海贸便证实了这一点。而既然海贸能丰盈国库,那么陆地上的商路怎么就不可以了呢?”
皇帝三两句已经定调了今后的方向。
言语之中充满了用兵的倾向。
这一点,其实在文人当中是很不受欢迎的。
但是正德皇帝岂是一般人,他早就和户部盘过账了,按照今年国库的情况,哪怕已经连打了两场战役,今年再来两场局部战争仍然不是问题。
而且这并未加征任何粮饷。
真的要到使用民力较大的程度,那五十万大军也就组织起来了。
这种形势之下,他们也很难阻止皇帝用兵。
但文臣从来都不是‘怕事’的主,听到皇帝这样讲,户部尚书何鉴已经慌了,“皇上,边境偏远之地历来赖蛮夷之酋而控,且汉匈之争时就已有古训,谓之: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这样的土地臣不知伐来何用?执意如此,反倒会引得边民反抗,致使战乱不断,徒耗国力啊!”
朱厚照仍显轻松,“何尚书不要那么急,朕一口气说那么多的地方,也不是要一年就办完,更不是直接派大军过去杀完,否则咱们君臣今日不需议了,下旨调兵就可以了。今日之所以召集内阁、六部,再加上朝中勋贵、地方要员,便是要分门别类,针对不同的地方,采取不同的策略。这里的策略不仅包含方法,也有时间。你便放心吧。”
杨廷和进言道:“臣在想,陛下今日之意,是要明晰大明与四方诸国的具体关系。”
“对,可以这么理解。”
“那也不都是要征伐吧?”何鉴颤着声问。
严嵩补充说:“有些土司本身习汉字、晓汉礼,心向朝廷,意归入中原。所以当然是不会全部要征伐。”
周尚文也说:“还有,朝廷对一些区域的掌控仍然还在,兴许也不需要大军。譬如辽东。”
一般来说,很多人都觉得明朝在取消了奴儿干都司以后失去了对辽东的掌控,但事实并非如此。
奴儿干都司本质上是一个招抚机构,并非一个军事机构,裁撤了它,并不代表就不控制那里的卫所了,其实一直到万历年,辽东都司对那里的管控一直都是存在的。
否则,努尔哈赤当的什么大明的臣子?还不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但原奴儿干都司区域的卫所确实也比较像是土司制,即朝廷以酋长来体现对当地的统治。
真的要征赋税、调兵马的时候,问题就来了。你要是给钱,说不定也能行,你要是不给钱,有的卫所就不理你了。
而朱厚照之所以一定要找这些人的麻烦,就是因为后来的确就是西南、东北方向的这些名义上是明朝的臣子在作乱。
西南有播州杨应龙之乱,他本身就是个大的土司。
东北就不必提了,基本是要了大明的老命。
现在朱厚照有这个机会,当然不能什么也不做。
不过土司制是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基本制度,突然之间要改掉,是不大可能的,正如严嵩所说,山高路险,军队都进不去,怎么征伐?即便打赢了,因为交通不便也很难进行有效的统治。
这就是他说的分门别类,该招抚的暂时招抚,该收拾的要赶紧收拾。
倒不是简单粗暴、一根筋的就是要发动什么大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不是在忽悠何鉴等一众老臣。
“何尚书你可听明白了?”
何鉴则说:“话虽如此,朝廷之策转而强硬,边疆战事总归也难以避免。”
这话朱厚照就不管了。
“严嵩。”
“臣在。”
“你在边远地区待了数年,土司制的优劣、朝廷到底该如何应对想必都在你的心中。今日咱大明的核心都在这里了,都听听。朕再多说一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是朱家人,自然要为大明开疆拓土,为后世儿孙剪除这一个个威胁,不然的话,难道要当个偏居一隅便心满意足的弱主?”
皇帝这句话带着几分严厉,宫殿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第七百三十一章 土司者,羁縻也!
自元宵以后,皇帝也召见过臣子,正德以勤政见于诸臣,几乎很少连续两三天不见大臣的。不过像这样十几二十人,几乎挤满了乾清宫景象并不太多,大部分还是涉及到谁就找谁。
今天则不同。
其实杨廷和说的对,天子的本意还是要从根本上重塑大明的边疆之策。
如果说以往是糊在一起差不多把日子过下去,那么这次议政就是要把这一摊事讲清楚,把皇帝的态度,朝廷的态度讲清楚。
这其实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国家有一个明确的对外基调,只要坚持个三五年,臣子就有概念了,坚持个十年,百姓就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国家,要是坚持个二十年,那一个尚武的、强大的民族概念就会刻在很多人血液中。
想想就知道了,一个人二十年也该承认,自他懂事时起,他所见到的、感受到的大明都是强大的,那么这一整代人都很难接受再软弱回去。
反过来说若是搞不清楚,那不仅是朝廷不清楚,具体负责事务的官员也不清楚,碰到涉外的事件他们没有一个基本的处置原则,一切都等北京的天子决断,有时候一些人还隐瞒一些事情不报,其他人不知道天子的态度,即便发现了也不清楚该不该告状,什么都乱七八糟的,这实在是治理能力的低下,更显现不出所谓的盛世光景。
于严嵩而言,他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有位置,读书多年,能有这样的晋身之机也算是人生得意,而且做得这件事情也是青史留名的,所以他一直分外用心。
天子端坐,诸臣肃立,所有目光聚在他的身上。
清瘦的面容、黝黑的皮肤,这些在此刻化为了他多年经历的资本。
某个时刻,声音响起。
“土司者,羁縻也。羁,马络头也;縻,牛纼也(音zhen,四声,意为牵牲口的绳子),旨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此为羁縻之本意,自秦汉之时流传至今。秦之西南夷、汉之滇王等,皆从此出。我朝土司之制亦可远追秦汉,土司职官有宣慰、宣抚、安抚、招讨等,所用之人皆为土司之长。不过秦汉之时,对于当地酋领只是略微管束,主要是加以笼络,使之不生异心。至唐宋时渐次加强,直至前元及我大明才有较为严格的管理与统治。
我大明朝土司之设,最初从湖广开始,吴元年,思州田氏鬼父,太祖以前元原官授之,而后各地元时所置的宣慰、安抚、掌管司之属先后迎降,百年以来,大明已于四川、云南、贵州、广西、广东、湖广和陕西七个省份遍置土司,共有大小土司一千余个,东北原奴儿干都司,西北原关西七卫,也有几分类似土司之制。”
他这么一说,基本的概念就是有了。
朱厚照则适时插话,“瞧瞧,大明就是叫这些土司给围起来了。”
严嵩向他拱手,然后继续,“土司之设有其历史缘由,秦汉之时人烟稀少,土地亦不如今之广搏,偏远之地率众来归,自然给以名号。当时是附则受而不逆,叛则弃而不追。然自唐宋一来,西南之地逐渐繁荣,唐时有扬一益二之说,扬即扬州,益即成都,偏远之民亦广泛与汉民交融,甚至一旦中原若乱,当地必自立也。比如唐时吐蕃、南诏,宋时大理、西夏。
所以这一点臣敢确定,只有在强干的同时继续加强对当地的控制,才可避免边疆割据,损我大明之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