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极有主见,安排也滴水不漏,即便和他们每个人想得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可能也是因为天子还有其他考虑。
总之就是……他这个首揆不想当万岁阁老,但很多时候也只能口称万岁。
然后继续往后看,福建布政使章黎竟然巡抚浙江。
“陛下。”王鏊这个正人君子先要说话,“章黎年未至四十,功未立,德未积,如此而以疆臣托付,臣恐其难以胜任,到时坏了陛下东南大计,此罪深矣。故而请陛下三思,择一德高望重之能臣而居!”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着胸,“先生,浙江是海贸,海贸所接触的海外之事都是新的,年轻其实是优势。”
“那也可以先让其辅佐一老臣,如此搭配,方能行稳。”
“不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总归会有第一次的。朕记得你说过此人心怀正义,机敏干练,如此也就够了。”
“那福建布政使呢?”
朱厚照随口说:“让浙江的布政使去接替。再调少府郎中宋衡补浙江布政使的缺。浙江按察使应是姓郑,那人也不错,调他转任山东布政使。”
皇帝这样安排,王炳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浙江官员都不留给王琼,明显就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而最后皇帝忽然提到山东布政使,那是因为这个职位有空缺了,因为原来的山东布政使,被调至福建担任巡抚。
此人姓文名顺友,是刘健提拔任用的人。
山东今年亮了相,出了风头,虽然刘健居功至伟,不过他说到底也就是个将近八十的小老头,再精妙的主意,也要下面的人一样一样去做才行。
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好处,山东的官员更多的务实起来。
刘希贤现在在清流之中地位极高,因为他官声佳、官位重,天子又多次照顾他的‘脸面’,其地位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官场就是再怎么凶险,那也凶险不到他,除非他自己要和自己过不去。
可刘健不是那样的人,他原本性情就刚直,再加上这个岁数,不可能不重视身后之名,所以执政为民、清正廉洁、奉公守法那还真不是说说。
因而他这个巡抚亦不会埋没省内人才,在位几年除了为民,同时也为朝廷简拔了一批正直之臣,且从不抢夺下属功劳——那些功劳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倒是好事,他带出来的人,朱厚照可以直接就用。
王鏊杨一清对这个任用也说不出话来。
有刘健和山东的民政成绩作为背书,无论怎么看,这种安排也错不到哪里去。
这样一来,全国督抚的结构基本被整轮重塑。
只有一个漏掉了。
杨廷和左看右看都没看着,“陛下,顾义山(顾人仪字)卸下顺天巡抚,似乎未有任用?”
皇帝点点头,“他再等等。”
顾人仪最初是费宏从四川带出来的,这个家伙有点当官不要命的感觉,什么问题他都敢参。颇有点像二十年前的王鏊,他还没想好具体要再怎么用。
“……除了各地督抚调整,今年的大朝会最后还会宣布一样事情,便是往后将大朝会改为两年一次,正德六年不再设置,正德七年再入京吧。当然,若有旨意宣召,无论是谁,无论多远,该进京还是要进京。
人员调整以后,若是涉及清理军屯的省份,自当要确保局势稳定,即便有乱也要注意迅速平叛;其他涉及红薯推广的,介夫,你一一与他们讲清楚方法和要求,按章做事即可。”
“是!”
“内阁继续保持稳定。内阁有辅弼天子之责,今年乃至明年,这两样事情朕都要见到成效。过程中可以诉说理由、困难,但到了节点时间,那便不是理由,而是借口了。这些丑话朕说在前面,希望四位都能体会朕意。”
“臣等谨记圣训!”
朱厚照最后起身,“因为明年就没有大朝会了,所以朕今日想多啰嗦几句。正德五年、六年是非常关键的两年,现在正在做的事,若成,则岁入可四千万石以上,且边军军饷大半都可由军屯籽粒所出,天下流民亦有红薯充饥,到那时盛世之说,更加实至名归。若不成,咱们君臣以往的许多努力,都还只是隔靴搔痒,或许还会有些问题卷土重来。
为此,朕会拼尽全力,朕也要内阁以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务必把这两件大事办好!行百里者半九十,朕穷数年之功谋划至今,绝不可半途而废!”
内阁四人都抬头看到了皇帝的视线。那种认真绝对没有任何一丝作假。
王鏊更是思绪飘回了弘治十一年,那一年他和太子约定一定要中兴大明,再一次让四方宾服,万国来朝!
这么许久过去了,终于要到了最后的关口。
正如皇帝所说,这一关跨过去,从此以后大明兵精粮足,内地亦可轻徭薄赋,那样的天下,想必文景、贞观也不过如此吧?
说起来都有些酸楚,王鏊情绪难抑,高声道:“老臣愿辅佐陛下,重振大明国威!”
“好一个重振大明国威!”
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
略微平复心情以后,朱厚照准备结束这次大会,问道:“你们可还有其他要事?”
坐在边上的成国公等了很久都没等到插嘴的机会,一看要结束了,顿时有些着急,“陛下,老臣有话要说。”
“讲!”
“是。老臣听平海伯言,海外贸易之事或有变故。因为老臣想请陛下再定筹建水师之事。”
听到这个,朱厚照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事儿现在他不急,这帮人倒急了。
第六百零九章 卫我海疆!
历史上隆庆开关(1567年)以后,世界各地流入大明的白银以千万两计。充足的货币供应会在一定时期内促进经济的繁荣和商业的活跃。
在那之后几十年,明末出现了我们在课本中学习到的‘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因为海外一直在输入白银,催生大明出现更多的商人甚至商帮。
大明的生丝、瓷器、药材以及茶叶都是压倒性的贸易优势。
更多的商人会促进手工业发展,催生就业和消费。在这个过程中,沿海地区的小农经济会向市场经济转变,经济也会大步伐迈向货币化。
经济是底层的东西,底层开始变化,对整个社会的冲击是巨大的。
对上层人士来说,他们能凭借财力过上奢华生活,不必做官也可以拥有很好的生活,于是有了一批‘思想家’,他们本身生活无虞,所观察到的社会和人也开始和以往不同,这就有了明末有限的思想启蒙。
对于底层百姓来说,随着国家税赋全部统一缴纳白银(1581年),那么百姓只能用粮食去换白银,可白银一直输入,银价一直降低,那么老百姓的负担就在一直加重。
对于大明这个朝廷来说,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大量的货币是从海外输入,那么就是变相的失去了货币的发行权。
到了明末,西方发生了三十年战争(1618~1648),战争导致他们本身对白银的需求激增,而且打仗太久还打出了经济危机,原本的商路也被破坏,各类需求全部降低。
西边已经不亮了,好死不死,1633年日本德川幕府开始全面转向闭关锁国政策,日本流入中国的白银骤减——东方也不亮了!
这一整套的货币、贸易、地缘等等逻辑关系还是非常复杂的。
对此,朱厚照已经考虑了很久。其中一个概念,就是这一类改革和国家行为,其背后必须要有经济动因。
如果没有经济动因,而仅以一纸命令去对抗千千万万人的利益,实在不智。
现在,成国公在这个场合下,一定要提水师筹建。
这句话给朱厚照的信息,不仅仅是建一支水上舰队那么简单,而是进一步印证了他心中的这一想法。
另外,国家强盛,军事强大当然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面,但真正的天朝上国一定是站在经济巅峰。他这个后世来客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带领军队横扫全世界,那最后会把自己也打得满身伤痕,但经济统治就是另一个概念了。
所以有些问题就值得深究。
比如说……他迎着成国公的请求问出了一句思虑良久的话,“成国公,你以为朝廷筹建水师,目的是什么?”
四个阁臣全低着脑袋,但心里则在想皇帝用意。
天子心思不同寻常,以成国公的应变能力,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得准。
不过他们四人也是瞎操心,成国公这么急切,肯定是带着目的的,他马上回道:“老臣以为应当确保吕宋岛这个海上驿站不被佛郎机人所掌控!”
朱厚照忍不住一笑,海上驿站,明朝的人开始理解海上贸易,是会用这种说法进行类比的嘛?也不知是哪个讲的,还确实有几分神韵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佛郎机人会攻占吕宋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据平海伯所言,大明开海以后所获白银数千万两,佛郎机人狼子野心,眼热心馋,必定会冒险行事。”
朱厚照再问:“大明的丝绸与瓷器主要就是通过佛郎机人卖往极西之地的。如果他们进攻了吕宋,咱们介入将他们再打一顿,这样两方交战,就像大明与鞑靼,这个时候丝绸和瓷器再卖给谁呢?卖给和我们打仗的人?”
“额……”成国公只是听平海伯渲染其中的危险,但是他也没接触过海上的事,这么一问反倒把他给问懵了,“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轻轻笑了笑,挑着眉头说,“要与人开战,就要先准备好没有他我们也行。否则战事一旦焦灼,打个三年五年的,两方贸易断了,谁去和那些桑农说,啊,我们今年的丝绸都卖不出去了,你们留着自己穿吧?”
“对啊。”
“不错,不错。”
……
御座之下的五人纷纷点起头来,皇帝此番考虑确实更为全面。
“兵者,国之大事。本就应当慎用,陛下此番教诲,臣等受教。”
这样拍马屁的话,王炳说得最多。
成国公则听不明白,这啥意思?水师不建了哇?银子不要了吗?等到佛郎机人真的控制了吕宋,把一匹丝绸的价格从十六两压到十两,那个时候可怎么办?
人呐,就怕关心。有自己的利益在其中,成国公早就和梅可甲仔细了解过了,什么商品单价、贸易的关节、对方通过什么办法来卡住他们等等。
这么一想,他更加急了。
这件事从梅可甲入京就开始折腾,本来大家都有个底线,就是觉得反正三月开大朝会了,大朝会上可以讨论的嘛。但今天是关门,如果带着这个结果出去……那怎么能行?
“陛下!海贸之银年入百万,这便是又一个东南,朝廷振兴马政,又编练骑兵,其中半赖海贸银,若是水师不建,海上但有风云,只怕到时悔之晚矣!”
“朕几时说过不建水师了?你慌什么?”
“啊?”
内阁四人也都在苦思皇帝的圣意,最边上的杨廷和像是一下子想到什么。
“朕,是想你们都弄清楚,大明筹建水师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佛郎机人蠢蠢欲动,所以就建一支舰队击败他们?仅此而已?”
话到此处,谜底终于要出来了。
杨廷和拱手,“还有倭寇、还有海盗,打败了佛郎机人也还有其他人。最为重要的是,大明的商路也不能由佛郎机人掌握,而应该由自己掌握,否则今日来一贼,明日来一贼,日日有贼,这要防到什么时候?”
这番话,能说出来极为不易。就是杨一清和王鏊也都有一副恍然的神情。
“只有这样,朕才同意建这一支水师。”朱厚照顺着接话,同时呢喃道:“当年三宝太监的舰队何其强大?到最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朕今日重建水师,若是找不到理由,想必朕百年之后也会不复存在。
回到刚刚那个如果佛郎机人不和大明做生意,又当如何的问题,朕的意思,大明的商队要能自己向西,一是寻找能代替佛郎机人的人,找不到替代者也要找到能买下这么多商品的地方,二是自己向西开拓,把商品卖到吕宋、满加剌甚至更远。而水师的意义就在于,大明的商队到哪里,水师就到哪里。愿意和咱们做生意的,那友好相处,秋毫不犯,不愿意甚至要侵犯大明商队的……就得用当年陈汤说过的四个字了——虽远,必诛!
如此,这支大明水师筹建得才有意义,海贸银也才能年年平稳,即便咱们都不在了,后世儿孙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好,便不会轻易的再让三宝太监的悲剧重演!!”
皇帝这番话说得并没有慷慨激昂。
不过其中蕴含的道理很是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