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杞笑道:“郭将军,人家都月余没有见浑家了,还是放高将军回去早些休息吧。”
郭承恩道:“啊呀,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三生有幸,嫁给高将军这样的人中之龙?”
凤杞笑道:“郭将军认得的,就是我那妹妹燕国公主。”
郭承恩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差点没装得出来。
心里不由暗暗懊丧:怪不得,你们夫妻俩搭档,瞒过了众人里应外合,两个诡计多端的人精,怪不得我中你们的招!
更恨自己轻忽了凤杞身边的这些家人,白白赔了女儿进去,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听他们的话。
郭承恩无可奈何,看着这郎舅俩一唱一和的模样,自己喝了两杯闷酒,也待不下去了,只能笑嘻嘻道了“安置”,郁闷地独自离开了节度使府。
凤杞半醺间对高云桐笑道:“郭将军走了,妹夫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妹妹想必已经望眼欲穿了,你可别辜负了她一片心。”
高云桐脸一红:“亭卿不至于……”
凤杞笑道:“她嘴上当然要硬,心里早就软了。我可最晓得她的,虽然是个犟种,却绝非无情寡义的人,甚至可以说骨子里多情,只是从不肯表现而已。”
屏风后传来气恼的一声:“瞎三话四!少说两句罢,一听就是醉话!”
凤杞吐吐舌头笑道:“了不得,这恼羞成怒都亲自开口说话了。妹夫赶紧替我哄着去……”
高云桐起身,绕到屏风后面,只见一个紫袍女官倏忽转身,留给他一个冷脊背。
而他自不敢怠慢,上前一把揽住她系着玉带的纤腰,带着甜醴酒香的呼吸热热喷在她耳边,一句话不说,只把她的腰摇一摇。
凤栖脸也板不住了,但又不好意思在皇帝的正厅里跟他打情骂俏,微微扭一扭身子,努努嘴指着后面那道小门。两个人心有灵犀,一起走出小门,后院是一片竹林,遥遥可见他们居住的东院的梧桐树影。
但在竹间小道里,高云桐已经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腕拉到怀里,捧着她后颈,低头问:“是想我了吧?还在屏风后看我?”
凤栖斜瞥他:“才没有。”
高云桐顾左右而言他:“哦,大概是不重要呢,都没打扮打扮。”其词若憾。
凤栖今日确实衣着正经而朴素,脸上连脂粉都没有涂,但衣领里逸出淡淡熏香他却粗糙不懂。
她不免有些恼,掰他的手指,摸到一根根手指上都是粗糙的茧子,又有些不忍,嘴里仍是要嗔怪:“哪个为你打扮?”
“我满头都是征尘。”他说,暧昧地,“不过进城之前,用溪水洗了脸,内衣也换了干净的……”
“那……”她不必说话了,刚一个字吐出来,就被他吻住了。
秋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动静,秋虫唧唧,一钩新月挂在天边,莹澈的天空蓝得动人。
没有什么比此刻更美了。
好容易分开,他嗓子好像哑了,低沉地说:“我要回去洗掉一身征尘了。然后……”
“洗澡就洗澡,其他话不要说出来招人笑。”凤栖也压低声音,但声音仍然软而俏。
高云桐笑起来,点点头在她耳边道:“想我写给教坊司行首们那么多情切切、意绵绵的新词儿,此刻对着你却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简直是个呆头鹅。还是啥都别说了,好好表现才是真。”
凤栖听他自嘲,颇觉形象生动,“噗嗤”一笑。他胳膊长,揽着她的腰,抱得她都像要被整个儿斜提上去,走路都不大好走了。
他却兴奋地哼着《一剪梅》曲儿:
“醉归新月傍清芬。归去来兮,竹影留痕。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①
凤栖想啐他,又觉得他歌吟好听,身上的酒味好闻;而他渐渐声高,语气也渐渐柔腻。她笑道:“噫,这是哪门子的大将军?”
大将军明明没醉,却一副微醺的模样,沿着小径走,眼睛只张望着梧桐树的影子方向,突然间又随手摘下道旁的木芙蓉花,拉住凤栖,很认真地把花插在她的乌纱冠上,接着又缀上一串粉紫色的小菊。
“国朝繁盛的时候,喜欢用花冠,特别是满缀乌纱上的‘一年景’,以丝绸绢花制成四季的娇艳群花,盛放在一顶冠帽上,衬得人面如花,花如人面。”他一边调整着花朵的位置,一边解说着,“后来国政渐颓,富户犹可,百姓家能果腹已经不易,哪有闲钱为女子置办‘一年景’的花冠?”
说完,他偏过头左右打量凤栖的脑袋,笑道:“不过好看是真好看。真花比绢花好看。”
又来了句呆呼呼的话:“人比花又好看。”
“傻子!”她骂他一句,见已经到了东院门墙下,那梧桐树仍有一些未落的叶子,沙沙如同在迎接他们一般。
她觉得这种“一年景”早就过时了,应该摘掉。可伸手摸到头上的花,花瓣娇嫩细腻,又舍不得摘了。只好顶着一头花簇,扣了扣门环辅首:“开门。回来了。”
门“吱呀”一开,她屋里的女使丫鬟看着她一头的花朵儿,又看她身边不好意思再挽腰,挓挲着双手的“呆鹅”,都是笑起来,热热闹闹呼唤着:“公主驸马回来了!打水、倒茶、摆点心……伺候着!”
院子里顿时灯火通明,姑娘们婆子们忙碌起来,庭院里的小猫、小鸟儿们也醒了似的,“咪唔咪唔”“叽叽喳喳”叫起来,树影婆娑,人影穿梭,一片热闹。
“驸马将军洗澡吧?”
“洗。”
“好嘞,热水早就准备好了,胰子澡豆,还有将军惯用的皂角水也都准备好了,今日是归来的喜日子,寝衣用红色也都准备好了!”
“寝衣……就不用红色了吧?”
“怎么能不用红色?这样大好的喜庆日子?”
这种事哪由得高云桐做主,只管把他推进屋子里,还问:“将军沐浴,最好有人伺候。将军嫌不嫌我们这些粗手大脚的人?”
吓得高云桐连连摆手:“我自己会洗。”
“背上没人帮着搓,可洗不干净。”年长嫁过人的几个女使笑得很大声,“可能要辛苦公主,亲自照顾您官人了。”
凤栖也被她们嬉笑着推进了门去。
说是洗浴的屋子,其实就是他们正寝旁的梢间,火盆烧得热乎乎的,浴盆里腾着香喷喷的蒸汽。屏风上画着的金碧山水都像真的腾在云烟里了,上面还画着一对金色凤凰,正在翩翩起舞。旁边搭着两件红色绡纱的寝衣,下面的山水图蒙上了暧昧的红色,若隐若现的。
凤栖低声咬牙骂道:“这群市井里聘来的女使,实在没有皇家的规矩!”
“浑家,来替为夫解衣。”高云桐浑若没有听见她的牢骚,刚刚进门前的矜持也荡然无存了,倒似理所当然一般。
第296章
凤栖顿时翻了一个白眼:“脸可真大,指挥起我来了!”
高云桐叹口气说:“好吧,那我还是自己来。”
脱衣服的时候倒抽着气,“咝溜溜”的,动作迟缓。
凤栖冷眼旁观,先以为他是故意做作,但后来发现并不是。他的左胳膊上裹着白布,布上有洇出来的血痕。
“你手臂怎么了?”她不由问,上前仔细看着。
高云桐说:“跟幹不思激战的时候,也不小心中了几刀。”
“几刀?”
她并非发问,只是惊讶。
但他却偏了头好好想了一会儿:“其实当时中了几刀我也不记得了,后来军医为我裹伤口时说,臂上一处,腿上一处,背上一处。皮甲防御力不如铁浮图,但到底还是能防御的,所以都只是皮肉伤,没有伤筋动骨,更无性命之虞。”
凤栖顿时心里一酸,帮他把脱了半截的衣衫脱下来,裹伤的布也解开,果然看到已经结痂的三道长口子,硬痂厚重,看来不仅是刀伤不浅,而且是因军中治疗不及,又化脓后又重新清创再长的。手臂那条因为活动挣开了口子,鲜血也就流出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凤栖觉得鼻子眼睛也酸酸的,不由就责怪他。
高云桐本是想跟她嬉笑的,看到她眼圈都红了,好像就要哭出来,赶忙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说:“我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
“真的不疼。”
凤栖回忆起他打赢磁州一战时,给凤杞发去的战报里,写到他与太行军对战幹不思的精锐铁浮图、拐子马:
“……手拽厮劈。鏖战数十合,杀死靺鞨兵城外满野,不计其数。太行军人如血人,马如血马,天昏地暗,血流漂杵。至天色昏黑,幹不思方始兵退……”
原来,他也是身先士卒,在第一线与他忠诚的士兵们一道浴血奋战,所以,才有了以少胜多这么漂亮的一战!
她轻轻地、颤颤地抚摸过他身上的几道伤疤:其实不止三道,细细碎碎的伤还有,曾经的旧伤也叠在皮肤上。他分明是文士的白皙面孔,却有着这样一身疤痕。“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写得容易,做起来有多难!
高云桐进了浴盆,受伤的皮肤刚刚碰到热水的时候,又是一声倒抽气,但然后就笑起来,说:“还真是得有个人替我搓背,不然够不着也容易碰着伤。”
凤栖不言声,在手上裹了手巾,为他搓洗征尘。
他还真脏,一搓就是一条条灰,皮肤先变白,后变红,浸了水又变成光润湿漉的。一头乌发油腻了,但打上皂角水又很快清爽了。洗到水微微凉了,他站起身,长舒一口气:“可真舒服啊!”
屏风上挂着大红的寝衣,凤栖像裹孩子似的把他整个儿裹上。
高云桐笑道:“我大概就垂髫之前才穿过红肚兜……”
凤栖冷着脸说:“本来大婚进洞房也要穿红,你不也没穿?”
“今日是补上吗?”他问,见她低头拨指甲,好像没听见,于是把屏风上另一件取了下来,“既然如此,咱们都穿红一回。”
东院寝卧的陈设就是红绡帐,大红缎子的被褥也是周蓼特意叫为他们准备的。
绡帐放下,外头的烛光透进来,晕成薄薄的光圈。
高云桐不无歉意地说:“卿卿,我欠你一个合卺礼。”
轻轻拨开她脖子间垂下的发丝。
红绡寝衣远不如皇家的锦缎嫁衣富贵,甚至也不如江南嫁娘自己织绣的喜服。但绡纱下她的肌肤又是最美的珍珠,不消繁复的织绣,就自带摄人心魄的美。
他不由就庄重起来,寝衣简单的几根衣带被他缓缓地解着,解了好半天才一点点揭开,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露出她的肌肤。
“就像我十四岁时第一次从老家阳羡出来,”他微微笑着说,“进京赶考,家资又不富裕,盘缠不多,舍不得全程坐车骑马,所以水路赁商船,陆路就靠两条腿,实在走累了才舍得赁一头骡子代步。风尘仆仆的,却又觉得很长见识我们大梁的大好河山,也就是这样一寸一寸展现在我的面前。”
凤栖怔怔地听着,终于明白过来他的譬喻意,红着脸啐了一口:“死没正形……”
他的手指滑过她的肩头,那有些粗糙的感觉让她不由缩了缩肩膀,锁骨形成了深深的窝,在昏昏又暧昧的烛光里像吸引他目光的漩涡。
他的酒窝也成了吸引她的漩涡,他笑着讲:“这么美的江山,怎能不让人折腰?又怎能不让人愿意用生命去守护?”
偏生还有这样的情话!
凤栖欲要笑,又笑不出来,欲要嗔,也无从可嗔。最后只能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笑涡。
这像是个暗示,他凑上来轻轻地吻她的肩头,像在拜他钟爱的这片山河土地。
“你的伤?”
“不要紧。”他说完又想到了什么,改口道,“是有点痛,可能宽衣不大方便。”
醉瓮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凤栖不需人点拨,自然对他这撒娇般话语心知肚明。
她甚至没有他害臊,动作也比他麻溜,把裹在他身上的大红寝衣只一抖,就见红云宛若飘飞而下。
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此刻都是美的,吸引她的,震颤她的心与脑,让她的眸光渐渐犀利,仿佛要把他洞穿、揉碎,直至吞没。
而对面那人亦如是。
势均力敌,战鼓在心,什么都不需说了,赤红的旷野上,来往,穿行,激战,和解,最后并肩躺在一起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