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又觉得那女官眼熟,抬头又望了一眼,脑子轰然一声,前前后后终于畅通起来,也明白过来。
因为没有敢明着和皇帝撕破脸,郭承恩在张都虞侯的带领下在城墙假意转了一圈,还得以平安回到宅中,他烦躁得绕室彷徨,晚饭都没有吃得下,好容易等到门上回报:“夫人回来了。”郭承恩这才舒了一口气,亲自到门口迎接,仔仔细细打量了郭夫人好几眼,方道:“你和娴娘都还好吧?”
郭夫人叹了口气:“好是谈不上了,总算有惊无险。那厢下了好大一个套,激得娴娘撒了一回泼,然后顺势把她带进去的人和我带进去的人都扣起来了。今日听说官人你到节度使府面君一回,接着才把我们又放出来了。不过,客气还是客气的,丫鬟婆子虽捆在裙房,三餐没有疏忽,也没有用刑,对我和娴娘还是极优待,只是不让自由活动。”
“凤杞那小子下了个什么套?”
郭夫人说:“娴娘本想去他那里探探消息,看看有没有官人能用得上的军情消息,哪晓得正好撞破了那厮与一个女官的卿卿我我模样,娴娘一时忍不住,想上前打那不要脸的女官一顿,也怪她自己看不仔细,巴掌扇到了前来护卫的官家脖子上,所以反而被官家扣了顶‘悍妒’‘不尊重’的大帽子”
她欲喋喋地往下说,郭承恩打断了她:“悍妒都是小事。我问你,那女官是不是丹凤眼儿,小蛮腰儿,看人目光犀利,娇怯怯却其实是个狠人?”
郭夫人一呆,想了想说:“你这一说,倒真有八.九分像了。”
她琢磨着:“是丹凤眼儿,小蛮腰儿,娇怯怯只躲在官家背后,可目光瞥过来笃定得很,叫人心颤颤,说出来的话柔声细语的,却一句也驳不得,反叫你往她套儿里钻。”
又问:“怎么,官人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郭承恩苦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凤杞有个妹妹,曾送于温凌和亲,是个厉害角色,温凌被她迷得三迷五道的,听说被幹不思逼着温凌杀掉了她,哪晓得她居然兜兜转转回并州了。”
郭夫人道:“不可能吧?被杀掉了的人还能还魂不成?当真是个妖物?我看你看走眼了吧?”
郭承恩道:“不会看走眼。她出嫁的时候我还陪着如今这位官家、当年的太子送亲来着。”
当年还在宫殿上觊觎过,当然不必和老婆说。
“想必是温凌舍不得杀她,用了个什么法子瞒天过海。”他又自语着,“但是,这不是纵虎归山么?”
郭夫人嗤之以鼻:“一个二十岁都没有的小娘子而已!就纵‘虎’归山了!母老虎也没这么娇怯怯的罢?无非仗着哥哥的身份作威作福,摆了我们家娴娘一道。”
第294章
郭承恩已经懒得和妻子争执,他估判了一下形势,说:“我看凤杞无非是觊觎我的常胜军,但凡我投奔了靺鞨或凤震,他并州这里单打独斗肯定是对抗不过的;而拉拢了我,哪怕常胜军什么都不干只躺着,也把压力都推到了其他几方的头上了。”
郭夫人道:“所以,他若真和你撕破脸,甚至杀了你了,接下来都会给自己找麻烦?”
郭承恩点点头,又对妻子警告说:“不过现在我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控制着,还得是我们夹着尾巴做人,等待重新崛起的时机。”
郭夫人撇撇嘴:“只可惜了我们娴娘,嫁给这么个东西……”
郭承恩再次警告道:“别瞎扯,也就是有婚姻束缚着,凤杞他顾及清议,也不好怎么着我们做长辈的,免得人说他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你下回到节度使府去见娴娘,可千万叫她控制控制自己的脾气,别再像这回似的,叫人抓着了小辫子,趁乱好好地摆了我一道。再说,搞到最后,人家真是亲妹妹,理直气壮一句话就能问得娴娘往地缝里钻,她飞醋吃一回也就罢了,万不能有第二回 了!”
郭承恩也后怕,要不是自己谨慎机变,没有真被冲昏了头脑前去造反救人,否则,只怕也落到圈套里难以脱身了。
他服软的姿态做得很彻底,第二天就只带几个老家丁前往节度使府“上朝”,跟皇帝商议了一些寻常的事务,就没什么话说了。
凤杞说:“太尉如果没有别的事,就退朝吧。”
郭承恩赔笑道:“官家,臣有一言。”
凤杞有些警觉地问:“太尉请讲。”
郭承恩抚膝道:“臣其实一直是武将出身,太尉之职虽然是武备上的,但臣能力有限,其实管不来,包括枢密院的职务,其实也惶惶然,生恐做得不好。”
听这是辞差的意思,凤杞不由皱着眉说:“泰山这是怎么了?这会儿跟朕撂挑子,朕找谁来接手这些事?外头人难道不猜忌此事?不大好吧。”
郭承恩当然是投石问路,急忙剖白道:“臣绝不敢给官家添堵,如果官家觉得臣不该辞差,臣勉为其难只管好好做事就是了。只是觉得官家擢臣太快,位置太高,臣也怕别人又说闲话,更怕说这是臣裙带上来的关系,可太难听了。”
凤杞说:“当然要泰山勉为其难,至于旁人那些闲话,随他们说好了。就像人家不也说朕‘好色’?”似笑不笑地看着老丈人。
郭承恩简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光向他表忠心,苦笑道:“嗐,要不是娴娘已经嫁给官家当皇后了,臣定要家法伺候这妮子信口开河,官家可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虽然尴尬,也正好是个话缝儿,于是又抚膝尴尬地笑道:“那个女官,应当是燕国公主吧?”
凤杞愣了一下,又听郭承恩说:“臣当年不是陪官家一起送燕国公主殿下去冀王那里和亲的嘛?”
凤杞想起来,虽然郭承恩的“送”,更多是在送嫁妆上当年为了向靺鞨示好合作,陪嫁公主的金银丝帛可真不少,郭承恩自己还贪了一大笔,最后成为了靺鞨“问罪”南梁的一条铁证,郭承恩自己倒是吃完东家吃西家,不断通过这样的坑蒙拐骗与强取豪夺,壮大自己的实力。
凤杞心里恨他恨得牙痒痒,不过脸上倒能压住怒火,只笑道:“不说朕倒忘记了,果然是当年还有这段渊源。长公主如今是朕的臂膀,叫她来谢过太尉吧。”
“不用,不用。”郭承恩摇了两下手。
但凤杞已经扬声道:“请四公主过来。”
凤栖作为他身边的女官,其实离正厅一直很近。
今日这段对话她一直听在耳朵里,也晓得郭承恩看破了她的身份,而凤杞没有能耐和郭承恩周旋太久,其间利弊关系,还是要她亲自与郭承恩来谈小人见机,谈利益就可以,反而比伪君子好对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官紫袍,一时也来不及更衣,索性就这样出去,见到郭承恩只是垂眸,轻轻一叉手,就算是见礼了,亦是保有自己的尊重地位。
而郭承恩则立刻跪下一个大礼,卑躬屈膝的模样跟前段日子以“皇帝岳父”“枢密院使”“禁军太尉”等自诩相差甚远,他谄笑道:“臣刚刚还和官家提及,当年送燕国公主出嫁的往事,不觉都快三年了,公主能逃离靺鞨那群野人,真是可喜可贺!”
凤栖一肚子讥刺他的话,但又觉得郭承恩这么能演,自己不必忙着揭穿他闹得他难堪。于是她也笑道:“郭太尉是念旧的人,隔了这么久还能记得妾呢。”
郭承恩笑道:“当然,当然,当年第一面见公主,就惊为天人。”
他那双小眼睛一直觑着凤栖的神色,见她神色一凛,就知道轻薄不得,忙又道:“公主一心向国,臣也佩服得紧,您总算回到故土,与家人团圆了。其实说起臣来,祖籍也是洛阳,但这辈子长居北卢,除了当年往汴梁面君时绕了一回洛阳,几乎不知家乡是什么样子。如今跟着官家一道收复故土,想着总可以再圆乡梦了。”
不得不说,郭承恩也是捷才好手,凤栖回转颜色笑道:“是呢,大家都想着从靺鞨手中收回故土,但靺鞨人吃着这样大的肥肉,肯定不会轻易吐出来,连骨头渣他们都想啃干净呢。我们都是汉人,当然都要团结一心,才能叫中原故土上的遗民们能够不枉‘泪尽胡尘’,终有不受靺鞨压迫、不天天提心吊胆怕又打起仗来的日子可过。”
郭承恩道:“是,是。确实要团结一心。”
他晓得凤家这些自然是觊觎他的军队的,自己也不可能不吐点利益出来,于是精明的双眼再一次看向凤栖,问道:“官家,公主,臣欲要为国效力,该怎么做呢?请官家和公主指条明路。”
凤栖看了哥哥一眼,凤杞正在茫然中。
凤栖微微笑着说:“妾先多谢郭太尉的忠荩之心。现在么,幹不思新败,正是要痛打落水狗,打落水狗这件事,郭太尉可能做得呢?”
郭承恩嘬牙花子。
他的消息不如凤栖灵通,只知道高云桐胜了,但怎么胜,胜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惨胜,他都不知道,所以幹不思这条“落水狗”狼狈到什么程度他不能不考量。
“常胜军虽然训练有素,也算得上忠心,但是”他终于说,“人数到底不足,装备的武器、军械、铠甲也一般般,若是幹不思残部仍有几十万众,臣的人,给他踩死都不够啊。”
凤栖道:“自然不会让太尉牺牲太多常胜军。幹不思这条落水狗,在磁州输得挺惨,更惨的是他国内父汗也要拿他的失败开刀了。所以接下来他必然是狼狈往北逃窜。常胜军只要做两件事:一是在井陉山和飞狐口设兵,不消歼灭,只用痛击;二是在幹不思一定会奔逃而去的云州闭锁城门,让他去无可去,只能往东投奔乌林答部。”
郭承恩脑海中亦有整片晋地、云州与幽燕的堪舆图景。
井陉山和飞狐口是井陉和飞狐陉的要冲之地,自古为“扼吭拊背”的军事绝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这里伏击,又没有歼灭的硬任务,当然不会废人马,不算难以接受的差使;幹不思的人马这两处再被两顿揍,残部更要打残了,温凌大概率不会救援,他当然只能向更北逃窜自保;而云州原本是幹不思的大本营,在幹不思信任他郭承恩的时候,是把这个城池交给郭承恩代管的,现在只要下令自己人闭锁城门,不让幹不思进门补给,想必这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逃亡败军,也没本事再围城破城了,确实只能再往他母家乌林答部逃窜求存。
他心道:这个小娘子果真不能小看,就这对地势和军情的分析,就不亚于他这样的老将。
只是老狐狸仍不忙着答应,而是问:“幹不思何必向北奔逃?温凌是他的哥哥,不救他么?就算温凌不救他,难道黄龙府他的父汗也不救么?”
凤栖笑道:“温凌不救,原因你懂的,不必明知故问;黄龙府不救,确实匪夷所思,但太尉只要晓得,权力斗争之下,常有‘攘外必先安内’之心,即便是君臣父子,到了为权力猜忌的时候,又哪谈什么君臣父子的感情?”
“黄龙府的事,公主也晓得?”
黄龙府有被掳去的沈素节给靺鞨汗王吹耳旁风,父子猜忌、兄弟不和、君臣离心……这些原本为了脱离北卢苛政时团结的靺鞨人,也终将在权势、财帛、地位水涨船高的时候,开始出现了以上种种。
凤栖只是长叹一声:“人心不古,自来皆然。凤氏兄弟的罅隙裂痕,造成了国破家亡的惨剧;但也是痛定思痛,才能再一次站起来,为山河一统、故园静好而努力一战。如今失地的遗民,曾经不堪一击的梁军,现在重新一心,其势如燎原,必不可灭。”
郭承恩看着她的神色,突然心里一馁,莽撞道:“高云桐那个小书生,好像也是这样想的。臣一直先以为他迂腐呢。”
凤栖听到高云桐的名字,不由粲然而笑,甚至不为郭承恩直呼其名而恼怒:“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啊?”
凤栖不愿郭承恩听懂,扭头对凤杞道:“哥哥,可以下旨放权给郭太尉的。一来,本就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郭太尉爱妻女之心拳拳可表;二来,飞狐陉与井陉,与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原就呼应,可以各自为政,互不干扰,郭太尉也晓得您的苦心;三来,郭太尉亦有故园意,要归故土,要大家伙儿说一声‘厉害’,心里存着敬重,尔虞我诈终非长久,是不是?”
撇脸又看了看郭承恩,成竹在胸,淡笑自若。
郭承恩精明闪烁的目光突然滞了滞,好半天才拱手作揖:“长公主,郭某谨受教!”
第295章
郭承恩愿意与凤杞合作,幹不思这条落水狗就被打得格外惨。沿太行山一路,撤回的残兵败将还时不时要被截断队伍一顿痛击,溃逃中被踩踏而亡的、暴.乱而后被镇压的靺鞨军士不知凡几,掳来的签军更是能逃就逃亡了大半。
幹不思焦头烂额,按了葫芦起了瓢。先向温凌求援还带着命令的语气,但温凌根本不理。
斥候打听了才晓得,温凌陈兵黄河岸,加紧造船,大有渡河后再次围攻汴梁的意思。
幹不思暴跳如雷:“他温凌是什么意思?我这里急等他救命,他却想方设法往汴梁打盟友抢功?他想攻汴梁,经过黄龙府同意了吗?”
可是,黄龙府同意不同意温凌南侵都已经不要紧了,因为紧跟着就是父亲下了圣旨给幹不思本人。
先是对他的莽撞抢功而遭逢大败一顿怒斥;又怪他不能合作兄弟,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根本不配作为储君;最重的发问当然是疑心他不服从圣旨是别有用心,再三追问他“所为为甚?”
幹不思再莽撞也看得出来其中浓浓的猜忌,写信给舅家也得知,乌林答部被靺鞨皇帝打压日久,他的败绩正好是最好的借口,让他父汗决意更改靺鞨勃极烈旧制,要把权力从分散在各部落的勃极烈手中全部转移到自己的手中。估计废太子势在必行。
幹不思一时间背脊上冷汗直冒,忖度原先那个推行汉制的刘令植已经被他和舅家想法设法干掉了,这次莫不又是掳来的汉人出的馊主意?父汗偏信汉人,又从汴梁带了那么多汉官在身边,如何杀得尽呢?
可惜现在连通信来往的时间都不充足,只能继续向北逃窜,好容易到了云州城外,以为能喘一口气了,哪晓得留在那里的郭承恩旧部根本就不开城门。
饿得半死的残兵败卒哪有力气再攻城?
威吓了几句见人家根本不买账,只能软下来以利益相求。
郭承恩留下来守城的副将和郭承恩本人是一个德行,笑嘻嘻在城墙上问:“四太子能给我什么好处?”
幹不思这会儿还能有什么好处给人家!无非是许诺未来登基以后的那些虚头。
城墙上冷笑道:“那么,还是等太子登基以后再进云州城吧。”淑呲
接下来任凭幹不思辱骂也油盐不进,连一口水都不肯奉送了。
幹不思无奈,仅剩了投奔乌林答部一条路而那又意味着背叛了父亲,从此再无回头路了。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
高云桐看郭承恩肯派兵支援井陉和飞狐陉,便知凤杞和凤栖兄妹已经掌握了并州局势,能让郭承恩乖乖从命。
幹不思是造成靺鞨王庭内斗的重要角色,打到他无力反抗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彻底消灭。
高云桐将彻底收复的磁州、相州、忻州、应州等地全面安排好,提拔州府官员,设置守军屯田,安抚城内外百姓,暂免赋税徭役,鼓励百姓休养生息,耕种田亩,婚嫁生育恢复了正常生活的黎庶,格外爱惜自己的土地,拥戴凤杞执掌的新朝廷。
这一切的安排,当然也让郭承恩和分散的常胜军各部不敢逆民心而擅权,高云桐也终于可以回到并州了。
这支胜利之师自然是大得民心,并州百姓载歌载舞迎接王师。城门洞开之后,只见大道两旁都放着香案,上面摆着点心和酒水,几位老人家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高云桐的马前,喊着:“高将军!咱们汉人又有盼头了!”
高云桐连忙下马,把几个老人扶起来,扶了这个,跪倒了那个,扶了那个,又跪倒了这个。
他最后只能说:“各位,这不仅是你们的盼头,也是我的盼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靺鞨猖狂了这几年,受苦受难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如今曙光就在眼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协作与牺牲的结果。你们不起来,高某只能向大家回礼了。”
他身着皮甲,膝弯处也有“护胫”甲片,屈膝不便。慌得那几个人老人急忙起身拦着他回礼。
郭承恩作为禁军的太尉,也在迎接的队伍中,此刻虽是嫉妒,但也知道高云桐这是大得民心的体现,妒心只能藏着,反而笑融融上前挽着高云桐说:“啊呀!高将军回来了!真正可喜可贺!官家在节度使府备办了大宴,今日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大宴自然是欢饮,连凤杞也露出了久违的舒心的笑容,一个人就喝了三大杯酒,喝得醉醺醺的模样。
郭承恩犹自道:“看看,高将军还面色如常,一点醺色都没有,今儿岂能不醉,来来来,我们欢饮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