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迎敌那天,也好激烈啊。”他看着床顶的承尘,时不时侧头轻吻着靠在他颈窝里的她的额头。
“幹不思要偷袭,我早就知道了,但是能不能干得过他,其实没把握。
“可是不可能再后退了,我对磁州的官军和我麾下的太行义军们说:‘今日九死一生,但打仗实际上打的是士气,是所有人的精气神儿。士气不足,倒曳军旗而逃命,最后被自己人踩死的倒比被敌人砍死的多;士气充沛,扛住铁浮图一轮冲击,其实我们的游奕阵法是对抗得了的,我们的大锤和破甲锥也是铁浮图甲的克星。’
“唯只是不要怕。
“男儿这一条命,与其被踩死在泥涂里,不如死在敌人的刀下;与其做靺鞨人的奴隶,被鞭打折辱至死,不如今日奋起一搏,还不辱没自己的祖宗。我们大梁的男儿啊,真的都是好男儿。那一天申时幹不思的精锐发起攻击,我们出城迎敌,暗暗用两翼包抄他的散兵。
“一大片铁浮图和拐子马冲击过来时,尘土都腾起半天高,到处灰鸦鸦的,只有那些刀刃、枪刃是雪亮的,像黑色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就这样朝我们披着皮甲的游奕军冲过来了。大家咬着牙,抗击着恐惧,我站在前排,对所有人吼:‘不要怕,老子给大家伙儿做个样儿!’”
凤栖听得心里害怕,钻在他怀里:“哪有为将的站前排?你还对我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呢!”
高云桐吻了吻她,笑道:“要扛不住铁浮图这轮冲击,即使是退回城里关门守着,其实也守不久的。士气,就在此一回。我当时很有信心,你看,我并没有盲目,也没有狂妄,是吧?”
那天,天黑得比以往都早似的。
黑压压的云,掩着黑压压的铁浮图军队冲过来,只要脚一软,一切就完了。
但是没有一个人脚软,大家在靛青半臂外头加了皮甲,瞪圆眼睛看着对面冲过来的仇人。靺鞨的长戟攻过来的瞬间,迎击的太行游奕军发出震天的怒吼,兵刃相撞时金属音尖锐,训练有素的小阵立时展开,十三人前用盾牌和长筅阻隔,两翼用钩镰绊马脚,大锤、重斧和破甲锥紧跟着抡起、重劈、戳刺。
砸得头晕眼花,劈得铁甲开裂,最后甲片缝隙里钉上钢锥,裹在铁片里的靺鞨精锐也禁不起。
“还有火器,”高云桐自豪地说,“战马再披甲,再快、再有力,也终归是牲畜。炸开一团火,声音震天响,牲畜从没经过,也是怕的,拐子马也乱成一锅粥,被两翼的背嵬军一阵强攻,没几匹不成‘瘸子马’了。”
“杀到天黑,整整两个时辰一般正面作战,很少坚持这么久。”他说,“靺鞨兵确实也是耐力极强,但也终于扛不住了,兵败如山倒,天黑溃散之后,幹不思再无回天之力。他们一路逃一路听我们这里‘炸烟花’,马匹咴咴嘶鸣,吓得要命,他们大概也吓得差不多了。”
凤栖道:“他们耐力强,你们岂不是更强?杀到最后,人为血人,马为血马,只要有扛不住的,只怕也就溃散了吧?”
高云桐说:“我们扛得住啊,我们耐力更好啊,我们更能坚持啊。”
虽然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凤栖还是忍不住傻乎乎发问:“为什么你们扛得住、耐力好呢?”
高云桐笑嘻嘻道:“说不清啊,要不,我给你表演一下我的耐力?”
可能是聊了会儿天,他的力气和感觉又回来了,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翻身撑在她上方,两翼灵活机变,挽起她的腿。
凤栖只来得及啐了他一口“死没正经……”,就被攻陷了,黑云压城城欲摧,兵败一如泰山倒。
她脑海里还一轮一轮“炸烟花”,喘息的劲儿都没了,终至“一溃千里”。
第297章
第二天是明媚的秋日,早晨微微的寒冷,高云桐见凤栖还睡得跟孩子似的,起身就轻手轻脚,但还是把她吵醒了。
“还早着,我去和官家常朝,你再睡会儿。”他体贴地说。
凤栖伸了个懒腰竖起来:“我也起了,哥哥常朝时,我都是侍从的女官。”
高云桐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手伸得真不短……”
凤栖解释道:“他得要个拿主意的人。你不知道,孤家寡人的日子不好过,之前天天要与郭承恩那只老狐狸周旋,他能不累?连身边躺着的,都是知面不知心的郭家闺女,他能不烦?”
要这么着一想,凤杞这被逼着当皇帝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大概每一天都是咬紧了牙关在煎熬。
高云桐叹息一声,又说:“总算目下都是胜利,煎熬还是觉得有甜头的。”
两个人亲亲热热穿衣洗漱,腻腻歪歪磨蹭了半天才出门。
并州的小朝廷和汴京的大朝廷不大一样,所谓常朝也没有金銮殿上群臣集聚的威严景象,基本都是皇帝单独召见,重要的事也不过是几个大臣一起讨论。
高云桐胜利归来,凤杞显得很高兴,见他们夫妻联袂而来,不由笑道:“今日也没有召其他人,你们一起坐吧。”
又问:“昨晚上睡好了没有?”
两个人都闹个红脸,凤栖嗔道:“哥哥没话问可以不问。”
凤杞当然也不恼她,笑嘻嘻道歉:“好的好的,我的意思是妹夫休息好了吧?今日谈事,我觉得千头万绪的,亟待有能商量的人。”
打了胜仗,确实仍是千头万绪,但这是有了希望的千头万绪,是要着重考量接下来的部署。
凤杞说:“幹不思越过云州,一路仓惶北窜,温凌在黄河岸边部署兵力,打算南侵并州这里是安全下来了。但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只顾着安定在并州,毕竟接下来温凌和凤震哪个占了上风,汴京就会在谁手上控着,并州到时候孤立无援,仍然不是长久之计。”
凤栖笑道:“哥哥如今的见识,可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凤杞道:“妹妹别笑我,小时候爹爹孃孃是有延请大儒做我的老师的,后来入主东宫,其实也跟着府尹和六部学了些处理政务的实学。可惜那时候我无知,没有用心学,耳朵里刮到的一些道理也没当回事。如今重新拾起来,反刍一下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含义。我原本是个怕事的主儿,但现在有你们扶持,胆子也就大起来了,想着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回都城做这个皇帝,才不像割地而治的乱臣贼子。”
高云桐道:“官家说的是正理。温凌打仗是好手,但粮草和民心都不济,铁浮图‘无人能破’的传说如今也破了,大家已经晓得靺鞨人并不是神人,也会打败仗的,也会内讧的。所以臣的意思是不妨让他陈兵黄河,给凤震一些威吓,我估计凤震仅靠那帮子一打就散的禁军,撑不了多久。”
他的意思正与凤栖相合。
凤栖抿嘴儿笑道:“极是,我们是背水一战,若是输了别无处路;凤震却还有吴地旧藩,我估计他已经做好了逃回故地,划淮而治甚至划江而治的准备。”
高云桐尚在沉吟,凤杞已经冷笑道:“绝不会让他这么好过!无论是划淮而治,还是划江而治,其实不都等于卖国自保?吴地是他的旧藩,但我在做延陵郡公的时候,也看到了不少:吴人并不喜欢他,当地的官员也不怎么买他的账,全不过因为他现在是皇帝才肯奉旨,若是没了皇帝这个身份楚霸王都难以过乌江谋再起,何况是他?!”
咬着牙又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温凌陈兵,我们按兵不动。”凤栖颇感欣慰,指了指堪舆图,“逼凤震崩溃出逃,他一出汴梁城,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然后目视高云桐:“给温凌留一线出兵的余地,然后调并州军往南堵截凤震!”
高云桐皱眉犹豫了一下。
凤杞很见机,对马上就要咄咄逼人的凤栖按手示意,说:“这个再议,调兵遣将不是一两天的事,温凌肯不肯按着我们的心意来也尚未可知。我看妹夫好像还有其他话要说,是不是?”
高云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官家,臣确实有事要上禀。这次幹不思遭猜忌,孤立无援,要靠一个人忍辱负重、身在敌营,却暗暗为我们办事。官家也认识的,就是原汴梁府尹沈素节。”
凤杞点点头说:“琅玕啊!是的,我认识。他在汴梁做府尹的时候,常带着我,既是一个务实的人,也是一个会‘玩’的人,极为玲珑剔透。”
八面玲珑的人未必没有正气,一个人正不正要看危急时刻他的选择。
高云桐说:“琅玕跟随‘北狩’,忍辱负重,假作叛变的贰臣,实际上有机会就在和我联系,把一些消息传递给我,我们才对黄龙府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靺鞨原是部族制,荒原落后,但是团结,为了生存极其肯吃苦耐劳,亦不畏死;但南突之后渐渐也学了一些中原人奢靡的花样,汗王享受过之后,也羡慕中原体制,想做个大权独揽的皇帝。勃极烈制度一旦崩塌,他们团结勇敢的品质也会渐渐分崩离析,就不再是我们的对手了。这里,琅玕也是功不可没的。”
沈素节和刘令植不一样:刘令植在南梁不得志,期冀在北地大展宏图,可惜究竟是个叛徒;沈素节却是忍辱负重,强颜谄媚,一切逢迎都是为了日后有复国之机。
高云桐说:“本来他只是一身前往黄龙府,所以也做好了以身殉国、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没想到章谊奸狡,将琅玕的家人也一股脑送到了北地,美其名曰让他们一家团聚,而事实上琅玕便有顾忌了。”
他的眉毛不由蹙了起来,长叹一声说:“黄龙府太远,现在要派人营救难度太大;要换回他和一家,还是只能靠谈。”
凤栖道:“要靠谈,总得自己有实力,否则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坐稳汴京,便是实力。”
高云桐不同意:“活捉温凌,也可以交换。”
“我看那靺鞨汗王毫无人心,未必肯换。温凌也未必肯让你活捉。”凤栖说。
两种方略,各执一词,不过也不是大的争执,不至于两个人红脸。
唯有凤杞,先时默默地听着,渐渐脸色阴沉下来,等他们俩不再说什么时,他却狠狠一拍桌子,厉声道:“温凌必不能活!我不会拿他换琅玕,而让他继续回故土当皇子自在逍遥!”
高云桐和凤栖都吃了一惊。
高云桐还要争辩:“官家,靺鞨重战功,他兵败被俘,交换回去活着也未必逍遥。”
凤杞声音越发高亢:“我已经听了你们那么多回,你们就听我一回又如何?!到底把不把我当官家?!”脚也跺了两跺。
这是真的火了。
高云桐也不敢再多话,起身屈膝拱手:“官家,臣绝不敢要君。”
凤栖也起身,屈膝道:“哥哥,不急,慢慢谈。”又说:“妾给哥哥点一盏茶吧,舒缓一下心情。”
凤杞这才坐下来,“呼哧呼哧”犹自在喘粗气,好半天道:“你点茶去吧,我要静一静。”
高云桐见机离开,让兄妹俩说了一会儿私话。凤栖回去后,对高云桐说:“根底上,还是他不能饶恕温凌杀了何娉娉。对他而言,这近乎杀妻之仇。”
“杀妻?”高云桐对这个词大惑不解。
凤栖郑重地点点头说:“在他心里,就是这么重的地位。”
而在大部分男人心里,何娉娉这种官伎就只是一件玩物,可以喜爱,可以亵玩,但最客气不过是娶回去当妾,还是贱妾那类不上台面的家姬。当妻子一样尊重,简直是笑话。
凤栖少有的有些恹恹的神气,好半日才又说:“要是爹爹当年那么敬重我姐姐,她也不会那么早就抑郁而终……生为下贱,难道是自己想的么?无非是老天爷不开眼罢了!”
凤栖也一直因生母的身份而自卑了好多年,说完这句后,被高云桐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渐渐释然,回抱了他一下,才说:“好在也不是所有男人都那般势利、无情。”
又说:“替琅玕先找好借口,等赶走我三伯,大哥入主汴梁,就可以正式和靺鞨黄龙府谈判了,请他还回我七伯和皇族宗室、随行官员们,特别是凤姓的宗室女儿们,在靺鞨受苦还受辱,我简直都不敢想象,还是要归宗。”
高云桐说:“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已经派人到琅玕在润州的老家去了,到时候由老家的族人出面写一封信,就找个修家祠、造祖坟之类的借口,说琅玕作为宗族嗣子,必须回家乡一顾,主持事务。他在靺鞨官职已经不小,说不定会卖他这个面子。哪怕他自身一时回不了家园,让他家的妻儿逐渐回来几个也是好的,至少留一些血脉在。”
凤栖点点头:“那另一边,就是准备好围堵汴梁附近的各条官道,只要汴梁那位一出城门,就拿住他到宗庙问罪!”
高云桐说:“也要做好对付温凌的准备,开个口子,让他自以为得计,只要他妄图攻城略地,就可以像对付幹不思一样对付他。”
他说完,打量着凤栖的神色。
凤栖问道:“这么看我做什么?”
高云桐说:“你……恨温凌吗?”
目光一躲,没有直视她。
凤栖很快就回答:“当然恨!”
但随即又说:“但是……没有我哥哥那么恨他。”
高云桐重新直视她:“温凌遣使秘密送书信给我,想与我合作。我同他,谈是不谈?”
第298章
凤栖一直是很务实的人,温凌虽然是敌人,但能利用那是一定要利用的,特别是现在已经到了扳倒凤震、营救沈素节的关键时刻,再大的仇也可以放下,当然要先和温凌谈判。
“谈,自然要谈。”她毫不犹豫说。
高云桐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感觉官家会反对毕竟,要和温凌谈,势必让渡一些利益给他。”
凤栖说:“那就让,只是要小心些,别让凤震抓到我们的把柄。”
她这样想当然,请旨的高云桐却碰了个大钉子。
凤杞把高云桐的上书直接丢在他面前的地上,指着说:“妹夫,我一直敬重你,把你当最值得信任的亲人、肱股,乃至主心骨。我也知道你是为了大梁,但是我也已经和你说过,温凌得死,必须死,我不和他谈判!有再多利益也不谈!这条旨意,你必须遵,否则,不是你不当将军,就是我不当皇帝!”
说罢,把头上的乌纱冠直接摘下来,拍在案几上。
高云桐给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了一跳,说:“官家,温凌是我们共同的仇敌,我们当然无一不盼着他死。但是如今首要是赢,赢了这一仗,夺回大梁的皇权,接下来才有力量对付他,杀了他。且就是装一装罢了。”
凤杞气哼哼一拍桌子:“我不和他和谈!装的也不谈!你们都说凤震是失了民心才失天下的,我要是为了坐稳这天下而和仇敌虚与委蛇,我与凤震何异?他难道不会说他是为了天下才忍辱负重割地裂国的?是为了天下卑躬屈膝投降以谋来日的?谁不会装得勾践似的?又有几个能十年卧薪尝胆,最后谋求复国的?还不是哄哄老百姓的?我话放在这儿了,绝不和温凌和谈!我与他势不两立!”
“可是……”
凤杞自打生了为何娉娉报仇而奋起的心之后,时会走入另一个极端。才听了个词儿,顿时两眉倒竖,连拍桌子,吼道:“你再‘可是’,这个位置你来坐!!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就出家去,给何娉娉修修来世去,再不管这些破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