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不改 先帝除了先太子与我,还有一个儿……
大殿之中, 顿时多了许多身披孝服的宗亲。
云英身子重,走得慢,路上又要穿过命妇们的所在之处, 绕了不少路,行至殿门外时, 已过了好一会儿。
乍见殿中的情形,下意识感到眼花缭乱, 连忙伸手在门框上扶了扶,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凉意, 才觉眼前清明了许多。
“娘子,请吧。”两名宫女站到两侧,向她恭敬示意。
她提着氅衣下的裙摆, 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一只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刻, 殿中众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 陆续朝这个方向看来。
云英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等自己完全进来,站稳身子, 才抬眼对上无数道各异的目光。
在一张张多为陌生的男人的脸庞中, 她很快找到了傅彦泽。
他站在殿中更靠门的一处,离最前方的权力核心所在仍有相当的距离,然而那清俊的身形,和超乎寻常的年轻模样, 让他显得格外出挑。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傅彦泽的面色有细微的震动,对他来说,今日同样重要, 关系着自己将来数十年要走的路,到底通往何方。
他不能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只得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看着地上的某处,暗暗平复自己的心境。
而门边的云英也已迅速挪开视线,看向站在更远处、更高处的萧琰。
他紧抿着唇,沉着一张脸,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毫不遮掩,似乎同旁人一样,情绪复杂,可偏偏又让人半点看不出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云英看着他难以捉摸的模样,心头也不禁感到一阵紧张的狂跳,成败,便在此时了。
“穆娘子,”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沉而哑的厚重嗓音,“烦请上前落座吧。”
开口的是齐慎,他急病未愈,此刻正坐在特意为他准备的那张榻上,一张苍老的面色带着连日不停转留下的灰白,看起来虚弱无比,然而他的嗓音听起来,仍旧有种格外的魄力,让众人十分安心。
他一发话,云英面前的朝臣们便自发地朝两边退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冲众人略行一礼,随即行至一旁另一张空着的榻上坐下。
这是特意为她腹中的孩子准备的,位置虽在群臣的最前面,距离萧琰最近的地方,却更靠边缘,俨然只是要她坐着,其他什么也不说、不做。
云英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入这个平日用来商议朝廷大事的地方,面对这些一开口,就能左右许多人生死的男人们的注视。
就在这时,殿外又有几名更年迈些的宗亲,在宫女、内监们的搀扶下进了殿中,各自坐下。就在他们的身后,丹佩和绿菱也将阿溶和阿猊抱了进来,目光寻道云英后,便赶紧走近,让两个孩子坐在她的身边。
“皇子定要带着小侯爷一道过来,”丹佩在云英的耳边悄声禀报,“小侯爷也想来见娘子,奴婢便带着一起过来了。”
显然殿中其他人也有几人对阿猊的出现感到诧异,毕竟他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与天家也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仪立新君之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但大约想到他的身份,又看他如今与皇子溶十分亲近,倒也没人当众说什么。
与此同时,萧琰也看着这边,只是不知到底是在看云英,还是在看其他什么人。
“齐相公,”眼见众人落座的落座,就位的就位,徐胜率先开口,转向旁边的齐慎,“这个时辰将吴王殿下与诸位同僚聚于此处,可是又要议新君一事?”
此情此景,昨日已有过一次,只不过,昨日看来,是齐慎独自发起,而今日,召来更多人,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
“昨日刚议,今日又来,此事,当让吴王殿下深思熟虑,也给朝中其他同僚考量权衡的工夫才对,齐相公此举,未免有些咄咄逼人。”另一名将领顺着徐胜的话,微含指责与不满道。
齐慎咳了两声,灰白的脸迅速涨得有些红,又喘了两口气,才缓下呼吸,应道:“老臣惭愧,吴王殿下从前深受先帝宠爱,父子情深,眼下定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只是,国事不等人,情与理之间,亦当以理为重,事关大周国运,唯有得到吴王殿下的正面答复,臣等方可安心。”
他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音量不算太高,却沉厚气定,一语毕,便有好几名礼部、翰林院的官员站出来附和。
“恳请吴王殿下以大局为重!”
一声声请求,在大殿的上空不断回响。
萧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从他们的身上一一滑过,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要记住他们,过了片刻,等声音平息下去,方冷笑一声,慢慢道:“齐相公要我‘正面答复’,只是,我实在糊涂,到底什么样的答复,才能令诸位感到满意?”
齐慎没有说话,他知道萧琰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萧琰顿了顿,嗓音陡然一扬,继续道:“是不是要我为了杀害长兄,自行谢罪,最好,便是当场拔刀自戕,从此免了你们的后顾之忧,让你们好继续如从前那般,治国理朝?”
通常,两方争斗,总还要留下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捅破,好给双方都留下点颜面,毕竟是天潢贵胄、国之重臣。
但萧琰总能出人意料,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能直接将这层窗户纸戳破。
底下大多朝臣的面上都露出惊讶,乃至有些尴尬的神色,就连齐慎的表情都有一瞬间诧异,不过,他很快便恢复如常,答道:“老臣希望殿下能尊穆娘子为太子良妾,以表遵礼守正之心。 ”
提到“穆娘子”三个字,众人的目光都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萧琰也不例外。
云英低垂着眼,面色
不变,亦没有半点反应,她知道,这时候没人需要她开口说话,她只要像一尊雕像一般坐着便好。
倒是阿猊,对上一道道陌生的视线,不禁扭头看自己的母亲,小嘴微张,唤了一声“阿娘”。
阿溶则绷着小脸,严肃地一动不动,只是缩在云英衣袖之后的小手悄悄地捏住了她的衣角。
“‘太子良妾’,”萧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充满嘲讽,到最后,干脆再次冷笑一声,“这时候替她争起名分来了,先前大哥在世时,可曾对诸位中的任何一个透露过穆娘子的身份?若那时知晓怀了我萧氏血脉的女人,不是什么普通宫女,而是这个女人,你们还会为她求这个名分吗?”
朝臣之中,再次有人因他的话而感到难堪。
齐慎倒是坦然,承认道:“先太子此举,的确欠妥,若当时便告知臣等,臣等必会尽力劝谏。但如今,时过境迁,先太子已去,所留血脉,唯有此一个,臣等当以正统尊之。”
“先太子的正统,也不过是有个东宫储君的身份在罢了,齐相公先前说我弑杀兄长,夺权篡位,不能拥戴我这般的小人为新君——”萧琰自座上站起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那‘正统’的先太子,隐瞒孩子的生母,对我这个亲弟弟痛下杀手的账,又要如何算?”
众人的面色皆有些挂不住,青白交加的,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倒是有人小声嘀咕:“先太子已去,哪里还有什么账能算?”
萧琰锐利的目光扫视过去,看得那人浑身一个激灵,恹恹地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
“不过,齐相公既然要我有‘正面答复’,我也不妨直接告诉诸位,”他在中间站定,四下扫视一圈,一字一句道,“我,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
话音落下,殿中静了一静,众人都瞪大眼盯着萧琰,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步,反而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们的“恳请”。
“吴王殿下这样说,便是当真要置臣等于不顾了吗?”有人上前一步,质问出声。
面对一张张含着惊怒的脸,萧琰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是又一次扬声:“你们敢这样同我叫板,无非是仗着人多势众,觉得我敢杀一个,绝不敢杀一群——”
话到这儿,又停了一停,众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纷纷警惕而惊恐地瞪着他。
“——可我敢不敢,不是你们说了算,而是我自己说了算。”
他是两度在宫中当众杀过人的,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过。
一时间,先前由齐慎,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来的底气忽然变得不那么足了。
站在殿内殿外的吴王府兵们,在这几日里一直不曾有过动静,不论出入何处,皆轻手轻脚,尽量将动静减到最小,让不少人都快要忽视他们的存在。
然而,这时候的他们却像同时得到命令一般,齐刷刷迈着沉重的步伐,将所有人都包围其中。
铮然声响,一把把配刀从刀鞘中被抽出寸许,闪出森森的寒光,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触目惊心。
这是吴王,从来无拘无束、行事张狂的吴王,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连云英,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紧张,面上虽还能维持着镇定,素服之下的身躯,却已悄然绷住。
两个孩子也莫名感到害怕起来,一声不吭地朝云英的身边靠了靠。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他们并非毫无准备,此处是宣政殿,从前议政理事之处,自然有天子禁卫军在。
然而,他们无法直接号令,禁军统领尚未,也无法被他们操控。唯有吴王府兵们真正动起手来,禁军才可能入内救场。
只有齐慎仍旧是镇定的。
他又咳了两声,扶着两侧的扶手,自榻上慢慢站起来。
“殿下的责问,都在情理之中,老臣并无异议,若当真要开杀戒,不妨便将老臣杀了吧。”
他说着,跪到地上,后背挺得笔直,面对寒光熠熠的刀刃,毫无惧意。
萧琰之怒,在他看来合情合理,便是愿意承认这一点,已经令大多数人说不出话来。
“齐相公,死到临头,仍不改意?”
“不改,只求老臣这颗项上人头,能慰吴王殿下心中的不满。”
萧琰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旁边举着刀的府兵们也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命令。
片刻后,他的面色缓和下来。
“齐相公为人坦诚,令我佩服。我方才说了,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这一点,也如齐相公所言一样,不改。要论‘正统’,我想,诸位应当没有忘记,先帝除了先太子与我,还有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在一片死寂中,他一步步走到云英所在的那张榻边。
第152章 拥立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低头与抬头的瞬间, 两人的视线无声地对上。
云英的一只手下意识悄悄摸上自己的腹部,在外人看来,犹如防御, 另一边胳膊则将坐在身边的两个孩子紧紧地搂了搂。
自然无人会上前帮她。
萧琰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冲她扬眉, 仿佛在说:你自找的,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云英似乎看懂了, 提着的心放下不少,搂在阿溶小肩膀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转头冲他露出个安心的笑容。
阿溶有些害怕,面对身形高大、气势逼人的兄长,打心底里有种畏惧和抵触, 两只搁在身上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拧着自己的衣裳, 将好好的一件冬衣拧得皱皱巴巴, 不成样子, 小嘴亦抿得仿佛撅起来似的。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他转过头来,看到云英温柔的神情, 小手这才松了松,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男人就俯下身来,一把将他小小的身躯从榻上抱起来, 大步走上殿中高高的台阶。
“阿溶也是父皇的孩子,若我‘篡权夺位’,没有资格继位,那最合乎礼法, 最顺理成章的皇位人选,应当是阿溶!”
萧琰站在高处,俯视着底下面色各异的朝臣们,最后,将视线落到齐慎的身上。
“你们都道我不会让,可你们都错了,我只是绝不会让给先太子的血脉而已,若要拥立新君,便只有阿溶!此乃我萧氏皇族直系血脉,与我亦有兄弟之谊,若拥他登位,我身为兄长,愿意竭尽所能,与诸位一道,辅佐在侧,令天下百姓安稳度日,我大周亦能国运昌隆。齐相公,与其将希望浪费在一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身上,不如直接拥立阿溶,国不可一日无君,早些定下,才能免去后顾之忧,不是吗?”
自齐慎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阿溶和萧琰的身上。
阿溶被他们看得越发紧张。他本不是个认生易怯的孩子,只是如今异常的气氛,让他无法像平日在各式宫廷宴会上面对众人时那般自如。
他被萧琰抱着,双腿忍不住挣了挣,小手压在萧琰的肩上,目光忍不住又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见到云英仍旧面带微笑,而阿溶则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他方觉得镇定一些。
才两岁多的孩子,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哭闹,已十分难得。
齐慎在脑中迅速考量眼下的情况。
这似乎是萧琰能作出的最大的让步了,他唯一的坚持,就是不能把皇位让给东宫。
对于满朝文武而言,扶立幼帝,便意味着要有人在新天子左右辅政,至于到底是哪一位皇室子弟成为天子,便不那么重要了。
事到如今,他们若再不退一步,与萧琰达成妥协,只怕一场血光之灾便在所难免了。
天家的一对父子已经前后故去,国丧笼罩之下,朝廷看起来仍旧坚固,实则已再经不起又一次来自内部的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