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种。”
简短的两个字,已表明态度。
“妾明白,殿下容这个孩子活下来,已是最大的仁慈,绝不会再求别的。至于傅大人——”
她又看了一眼警惕的萧琰,慢慢道:“他同齐相公说话,应当在情理之中吧?毕竟殿下也说,他是齐相公面前的红人。况且,这样的提议,对傅大人可没有半点好处,甚至可能因此招来殿下的记恨,从此毁了自己的前程,他何必要这样做?”
萧琰听了她的话,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在心中反复掂量几遍。
理智告诉他,不能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她说的似乎也没错,应当是实话。
“看来,是齐慎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将我当作一个纯粹篡权夺位的小人,要给我点颜色看了。”
片刻后,他慢慢松开对她的桎梏,仿佛已经被说服了一般,双眼却再次悄悄停留在她的身上。
“既然如此,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至于他到底如何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150章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萧琰离开的时候, 云英心里莫名有种预感,他也许已经知道她的打算,并且会让她如愿的。
就像从前, 她在太子身边时,若有所求, 不论如何地拐弯抹角,到最后, 总还是要表明自己的意图。其实太子知道她想要什么,若愿意, 自会给,不愿意给的东西,便是她想破了脑袋, 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
而现在, 他已经不在了。
夜里, 阿猊不知怎么, 忽然吵着要与母亲一起睡。
云英觉得奇怪极了,这孩子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至亲,但长到如今, 对她这个母亲其实没有那般难舍的依恋之情。
并非是与她不亲近, 只是因他先前在殷大娘那儿寄养过那么久,近来因她怀孕,又与她分别了两个月,他从小被旁人带着, 所以比别的孩子更不怕生、不怕分离些。
今日也不知怎么,忽然来了这样的情绪。
“阿娘!”小小的孩子,身上只穿了薄薄的里衣,怀里抱着塞成一团的小毯子, 一角还拖在地上,两只肉嘟嘟的小脚更是连袜子也未穿,就那样光溜溜地踩在地上,圆圆的脸盘上小嘴嘟起,“阿猊睡觉!”
脆生生的嗓音已染上困意,带着说不出的软糯,听得云英的心头也一阵发软。
“阿娘怀着阿猊的弟弟妹妹呢,不方便,咱们回隔壁
屋里睡下,明日一早,睁眼就能见到阿娘了。”丹佩跟在后面哄着,生怕大着肚子的云英夜里被孩子闹腾到。
云英却摇头,费力地掀开半边被衾:“快进来吧,明日一早还得起来呢。”
阿猊立刻笑开,哒哒小跑着过来,一下钻进母亲的被窝里。
幸而她这张床榻十分宽敞,比寻常能睡两人的床榻还要宽上许多,足容得下孩子的动静。
母子两个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裹着,显得温馨极了。
云英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随即便对丹佩道:“丹佩,你也快去歇息吧,连日折腾,都累了。”
丹佩走近,仔细看了看,见的确还有许多空间,这才转身退下。
屋中恢复静谧,唯一点起的一盏灯也灭了,黑暗之中,很快传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只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阿猊便已睡着了。
云英无声地笑了笑,看了他一会儿,阖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刻,云英动了动,像有所感应一般,袭上头的困意又散了大半,不由再次睁开双眼。
很快,双眼适应了黑暗,耳边也传来轻微的声响,循着方向望去,就看到屏风边另外一道小身影。
“阿溶?”云英愣了愣,不由将身子撑起来些,压低声唤,“怎么一个人过来了?绿菱呢?”
那小小的身子没动,也学着她,压低声音回答:“睡着了,阿溶自己过来。”
也许是弟弟与母亲一起睡,让他感到有些孤单。
云英心头更软了,连忙对他招手:“待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暖一暖。”
她低头看了看榻上的阿猊,这孩子睡得天昏地暗,已经骨碌碌滚到围栏边上,将中间的大块空间都空了出来。
她干脆将中间的被窝拉开些,让眼巴巴走到跟前的阿溶钻了进来。
小小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屋里虽烧着炭,暖得很,但到底不是夏日,他穿得少,难免有些冷,云英心疼不已,赶紧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肩膀上,用掌心的温度将他包裹住。
“阿溶怎么自己起来了?”
“看弟弟。”他的两条小短腿在被窝里蹬了蹬,脑袋靠在她的胸前,小手还捏住她的一根食指,大约放松极了,也像阿猊似的,眼皮很快耷拉下来,一副立刻便要坠入梦乡的模样。
云英看着他,也像对待阿猊一样,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孩子的双手自然地攀上她的胳膊,衣衫被卷到肘弯处,露出底下滑嫩的肌肤,三道凸起的疤痕,在光滑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小小的手指就按在那三道疤痕之上,他太小,并不知道那疤痕是替他挡下的,大约是觉得摸起来很不一样,忍不住摸了又摸。
他的双眼已经彻底闭上,呼吸变得绵长,小嘴无意识地张合,嗓音间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云英鼻尖微酸,忍不住悄悄搂了搂他。
第二日一早,再醒来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知怎么,已经滚到了一起,脑袋挨着脑袋,身子却各自斜朝不同的方向,身上也都缠了被衾。
云英倒是好好的,一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站在榻前的绿菱一边叫起,一边抚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她这几日也累极了,见皇子睡下后,没多久便也熟睡过去,这一睡,就到清早鸡鸣时分才醒来。
榻上空空荡荡,着实将她吓了一跳,赶紧往云英的屋里来,见皇子好好地睡在这儿,才终于松了口气。
“奴婢真是疏忽了,”她捧着衣裳替一脸迷糊的阿溶换衣裳,愧疚道,“没看顾好皇子。”
云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醒了,方才轻轻踢了她一下,不禁笑起来,摇头:“此事怪不了你,如今咱们这儿人手不够,你也累了。不过,这几日少不得还要累一累,等熬过去便好了。”
如今,宜阳殿中两个孩子,都由丹佩和绿菱照料着,她们同时还得照顾她这个怀孕的妇人,的确分身乏术。
从前还有尤定几个帮衬着,如今,东宫留下的人,大多都在忙太子的身后事,尤定他们几个还照顾着靳昭那边,能帮上的十分有限。
至于茯苓和穗儿,这几日也被她留在京郊的行宫,收拾东西,到时带着稳婆一同入宫,最早也要到后日才能回来。
“奴婢明白,”绿菱弯腰跪到脚踏上,绞干了帕子,替阿溶擦脸,“定会提起精神,绝不再有半点疏忽。”
很快,尤定提着食盒,穿过寒意森森的清晨熹光,进入宜阳殿。
知晓云英关心靳昭的情况,不等她问起,便先禀报:“靳将军昨晚又起了低热,半个时辰前已退了,如今人睡着,太医说,最难熬的时候应当已过去了,从今日起,便没有性命之忧了,只需要好生换药、服药,安心修养便好。”
云英穿好丝履,到案边坐下,闻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也如绿菱那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不信神佛,先前不论何种情况,都从没想过求神拜佛这条路,今日也不知怎么,便念了这样一句,说完自己也愣了下,似乎的确有效,念完之后,这几日压抑紧绷的心情也松下来许多。
没工夫耽误,一早便又有许多繁琐的礼节要走,比起一直留在宣政殿,轮流守在灵前的亲贵朝臣,他们三人已十分轻松,再加上昨日齐慎的那一出,已将云英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必得赶早前往,方不会惹人非议。
天才亮不到一半,云英便带着两个孩子赶到宣政殿外,找到熟悉的位置,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跪到柔软的蒲团上。
“娘子小心,”其中一名婢女守在一旁,也不离开,“若有不适,可随时吩咐奴婢搀娘子下去歇息。”
大约也是昨日齐慎将她腹中的胎儿奉为东宫正统血脉,旁人嗅到风声,便特意多关照伺候着,以表他们的态度。
不但如此,云英还察觉到周遭多了许多暗中打量的目光,甚至有两名从前在东宫见过一两面的夫人,对上她的目光时,遥遥露出欣慰中带着隐隐希冀的目光。
天家灵前,需兴致端正,肃穆从容,不得说笑嬉闹,她们这般表示,已是最大程度的示好。
也许,在曾经的东宫党看来,有了齐慎的支持,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成为他们新的主心骨,重新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不过,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这些主动示好的人暗暗记在心中。
急于过来表态的,太沉不住气,将来要让傅彦泽甄别清楚才好。
一日的祭奠,庄严肃穆,气氛沉重,似乎与前两日没有太大的区别,可底下的暗流涌动,却是人人都感受到了。
云英始终耐心地等着,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直到傍晚时分,宣政殿中的两名宫女过来,恭敬道:“娘子,齐大人请您到殿中暂歇。”
是齐慎的意思。
云英知道,以他为首的文臣集团,要集体向吴王发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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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一日的祭奠告一段落,徐胜也已经察觉到了齐慎的动作。
文臣那边,已
在逐渐聚集,他也立即转身,冲附近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随即独自上前,来到萧琰的身边。
一袭孝服的高大身躯仍旧直挺挺跪在蒲团上,并未起身,殿中的烛光照过来,让他整个人都融于其中。
“殿下,齐相公他们已在酝酿,似乎打算即刻就要发难,”徐胜将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萧琰一个人能听到,说到这儿,顿了顿,才问,“殿下,咱们是不是要即刻阻止?”
萧琰目视前方,长久地跪着,也未让他的身形有一丝晃动,听到徐胜的话,他抿了抿唇,道:“如何阻止?便是阻止了,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是堵不住的。”
片刻沉默中,他们谁也没提要靠杀人与武力来解决眼下的局面。
这是最后的选择,最下的策略,若真要用,便只有等到那个孩子降生。
徐胜骨子里还守着刑不上大夫的执着,不愿让正经大丧的皇宫再染血色。最重要的是,杀一个齐慎,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让整个朝廷陷入瘫痪。
一旦朝中内乱,四方外敌也可能趁虚而入,将边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萧琰的话,徐胜本就皱起的眉头越发深刻:“殿下的意思,是要暂时顺着他们的意思,等一等?”
这一等,便可能又要生变。
萧琰垂在身侧袖中的手悄然收紧,慢慢道:“我绝不可能将皇位让给他的孩子。”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此事,他已想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似乎已能下决定。
“他们料定我拿到手里的东西,便绝不可能再让出来,这是要逼我再来一次‘大逆不道’,一旦我没沉住气,便要让天子禁军出手,将我除掉。”
以齐慎的地位,非常时刻,足可以如先帝继位时那般,再由他择选一萧氏子孙上位,继续如从前那般,维持着天子决断,文臣治国的局面。
可谁说他不会让?
他偏要自己做那个扶新天子上位的人,从此,权力仍旧在他手里,满朝文武仍旧得听他的号令。
只是少个虚名而已。
“去将如今守在宫中的宗亲也一道召来。”他说着,昂首起身,朝议事之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