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萧琰拥立幼弟,便是要与他们争夺辅政的权力。
争便争吧,朝中权力有所制衡,各方皆有抒发政见的机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既然萧琰已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不给任何人再留面子,那么他也无需再顾及“颜面”二字,与萧琰商谈,就需直来直往。
“殿下有如此气度,能顾全大局,实在令老臣既佩服,又惭愧。”他咳了两声,顺了顺胸腔间的气,冲着萧琰的方向拜了下去,“能有如此结果,已是对大周,对天下百姓最有利的局面,臣无不赞同,想必,朝中同僚,也有许多与老臣意见相仿。”
话音落下,朝臣们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陆续站出来,对着萧琰的方向下拜,表示附议。
一时间,殿中近七成朝臣都已顺着齐慎的意思表示赞同,而余下的皇室近亲、权贵们,自然也没有异议。
萧琰四下扫视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抱在怀中的阿溶放到那张只有天子才能坐的金灿灿的宝座之上。
他弯着腰,在那小小的身躯上拍了拍,低声道:“坐好咯,可别哭鼻子!”
阿溶愣了愣,虽然没有明白众人到底在做什么,却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努力绷着有些惶恐的小脸,一动不动。
萧琰扬眉,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刮目相看”,随即站直身子,后退一步,却没有退到台阶之下,与底下的臣子们站在一起,而是仍旧在这几节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的台阶上,屈膝跪下。
“臣请皇子早日登基,以慰父皇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已跪下,众人自然也要跪。
在一声声请君登基的洪亮话音里,小小的阿溶手足无措地望着乌泱泱俯身的人群,到底有些忍不住,眼眶开始泛红。
他一手紧紧抓住坐榻的边沿,拼命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绪,转头去看旁边不远处的云英和阿猊。
云英在方才的那阵动静中,也已被两名宫女搀扶着从榻上下来,一道跪在地上。只是,她没有似旁人那般,完全伏低身子。
因怀着胎儿,她没法再弯腰,在旁人看来,并不怪异。趁着这个时候,她悄悄抬起头,再次冲阿溶露出安心的笑容,随即抬起一只手,手心向上,做了个“请起”的姿态。
他是皇家子嗣,生来尊贵,一岁多时便学礼仪,最常用的,便是这个在面对朝臣们向自己行礼时,请他们免礼起来的姿态。
他很快反应过来,如往常一样,手心朝上,微微抬起,说出了“请起”二字。
脆生生的两个字,尽管底气有些不足,嗓音也不算太洪亮,但在安静的宣政殿中,仍旧让许多朝臣们都听到了。
对于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儿来说,如此镇定,实属难得。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冬日里,天黑得极快,等这一出闹完,大殿之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余下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商议,但已无需阿溶与云英在场。
两名宫女仍旧将云英搀着,从旁边退出宣政殿外,这一次,大臣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复杂了许多。
很快,丹佩和绿菱也带着阿猊与阿溶两个出来。
两名宫女还要相送,被云英笑着婉拒了。那边,尤定已经亲自带着人,抬了步撵过来,将三人接回宜阳殿中。
路上,阿溶到底没忍住,趴在云英的怀里,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起初,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很快,小嘴一张,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阿猊在旁边呆呆看着,说:“哥哥哭了。”
云英一手搂着阿溶,在他背上安抚地轻拍,一手则将阿猊拉近一些。
阿猊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捏着母亲塞过来的帕子,在阿溶挂满泪珠的脸上笨拙地擦拭。
“阿猊擦擦,哥哥不哭!”
阿溶的哭声顿了顿,随即忽而像打开了闸门似的,哇哇大哭起来,引得跟在步撵旁的几人也频频侧目。
“阿溶乖,等哭完就好了,”云英在他一塌糊涂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往后,阿溶便要做皇帝了。”
那时,再要有这样能痛快地哭出来的机会,就很难了。
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便消了声,只时不时地抽一下。
他自己揉揉眼睛,用带着浓重鼻音的稚嫩嗓音问:“什么是做皇帝?”
有这样的一问,实在太正常。
云英想了想,说:“阿溶的皇父,便是曾经的皇帝,还有太子大哥,原本,也是要做皇帝的,阿溶便是要做太子大哥原本要做的那个人。”
阿溶懵懵懂懂,仍旧对“皇帝”二字,毫无概念,可是想到太子,却有了些感触。
他与萧元琮素来亲近,这几日,也隐约有点知晓,萧元琮已再也不会回来了,能做太子哥哥要做的那个人,听起来没什么不好。
抬步撵的,都是东宫的内监,脚力不错,抬得也算四平八稳,走动之间,极轻微的摇晃幅度,像宜阳殿的摇篮似的,两个本就累极的孩子很快就困了。
等回到宜阳殿时,两人已彻底沉睡过去。
丹佩和绿菱一人一个将他们抱了进去,留下云英站在步撵旁,没有跟着进去。
事到如今,一切终于朝着她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让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眼下,她感到一直压在心里的沉甸甸的包袱已经卸下大半,被堵了许久的复杂情绪,隐隐有冲破闸门,发泄出来的趋势。
可是,她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娘子,”尤定也没有跟着进殿,将抬步撵的几人遣下去歇息后,便站到云英的身边,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进去用晚膳?时候不早,娘子想必已经累了。”
方才在路上,他已听丹佩和绿菱说了宣政殿中发生的事,正有些担心她会因为没能为腹中的孩儿争得更多机会而失望难过。
云英看了他一眼,很快察觉到他的心思,摇头说:“我便先不进去了,先将晚膳给他们送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恰好看向南面的殿阁。
“我先去瞧瞧靳将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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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中的议事又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天子登基的具体事宜自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中全部商谈妥当,大部分差事都交给礼部,按照典籍中记载的惯例、步骤,操持典礼。
他们最关心的,是到底由谁来辅政。
萧琰与齐慎二人自然当仁不让,是辅政大臣之首,尤其萧琰,在齐慎的默许和退让下,已隐隐有了要以王兄的身份摄政的意思。
另外,他同时以齐慎年迈,精力难济为由提议,由齐慎和众臣商议,再推出两人,分列左右二相之位——自郑居濂倒台后,齐慎便成了朝中唯一的宰相,再增加二人,也在情理之中,既是辅佐,也是分权。
齐慎对此并无异议。
他唯一的坚持,便是要遵照先太子生前的意思,让探花郎傅彦泽担任帝师之职。
徐胜等人自然要反对。
傅彦泽年纪太小,资历太浅,先前阿溶只是个尚未封王爵的皇子,由他来担任启蒙之师,尚能说得过去,但如今,皇子要成为天子,再由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官来担任帝师这样重要的职位,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萧琰并未强烈反对。
他只是神色莫测地看一眼傅彦泽,淡淡说了一句:“既是早就定好的,我自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小傅大人到底年轻,难免心高气傲,往后要做帝师,可得时时掂量自己的身份才好。”
这话说得莫名,毕竟,傅彦泽在大多数朝臣的眼中,都已足够谦逊虚心、沉稳踏实。
只有傅彦泽知道这话里的别有用意。
议事结束后,他没有跟随众人一起离开,而是在齐慎的示意下,单独送其前往专供其歇息的屋子。
齐慎没有多说其他,只是在临近台阶的地方停下脚步,望向远处没有月亮的夜空。
“一眨眼,已是年尾,明日天再亮时,便是新的一年了。”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冷气里咳了两声,一口口热雾就那样散开在夜色中,“从光,将来,扶持新君左右的重任,我便交到你的手中了。”
人至暮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冥冥中,却好像又开了一窍,对许多人和事,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应。
譬如,他感到自己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也感到眼前的年轻人,将会是下一个能站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众臣
之首。
旧岁的寒冷夜色里,傅彦泽站得笔直,第一次没有多说一句自谦之词,沉声道:“下官将竭尽所能,不负大相公今日之托。”
第153章 坦白 别人的看法我都可以不在乎,只有……
傅彦泽看着齐慎进屋后, 没有直接回到宣政殿附近专设给官员们歇息的地方,而是一个人在寒风里站了片刻。
他试图独自消化胸腔间激荡的情绪。
那种激荡,源自于再次亲身经历了朝廷的一场巨变, 也源自于自己即将踏上曾经最向往、最憧憬的那条路,同时, 还夹杂着几分无端而微弱的迷茫和彷徨。
也许,就是在这种难以理清的情绪, 催动着他的脚步最终转了方向,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昔日的另一个权力中心, 如今越发显得门庭冷落,连守门的内监都只剩下一个。
等几日后,新君继位, 从这里离开, 这里便要陷入长久的, 也许是十几年, 甚至二十年的沉寂,直到下一位储君诞生,入主此处, 才会再次恢复人气。
“傅大人, 这时候就过来了,可是来看望靳将军的?”守门的内监从门房内迅速出来,挫着感受到寒风的手,面带微笑, 好声好气地询问。
他大约也感受到了宫中不同寻常的氛围,对自己的前程正感到渺茫,言谈举止间,颇有些无奈的感慨, 见傅彦泽在这种时候,仍如此频繁地往来东宫,心中已自发将其归入“自己人”中。
其实傅彦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见他这般问,便点头答道:“正是,敢问内官,今日太医可有来瞧过?”
内监一面向一旁让开道,一面笑着答道:“瞧过了,想来情况是不错的,尤总管说了,傅大人是东宫重臣,当来去自如,大人快进去吧,外头冷,奴婢就不耽误大人的工夫了。”
他说着,朝着某个方向虚虚指了一指,示意其走小路。
先前尤定已交代过,这几日,傅大人过来不必阻拦,只是不要大张旗鼓,尽量让他走小路进出。
傅彦泽心领神会,按着内监指的方向快步行去。
一路上空空荡荡,几乎不见人迹,一直到靳昭歇的那间屋子附近,才远远见到尤定。
看来那个女人也在。
她累了一天,又在宣政殿中看了那么一出,回来之后还要安抚两个孩子,应当筋疲力尽,却还要来这儿看望靳昭,傅彦泽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尤定一看到他,便笑着迎上来:“傅大人!可是过来看望靳将军的?如今穆娘子正在屋里,等了好一阵子,靳将军才醒,想必还有话要叙,劳烦傅大人到屋里暂歇稍等。”
大冷的天,自不好让人在外面等,便他这样伺候人的内监,衣裳里也带着暖炉,在掩了一半门的小隔间里听候召唤。
傅彦泽只好依言跟着他进了紧邻的一间小屋,经过那道紧闭着的门时,他的目光忍不住瞥了瞥从里头透出来的明黄的灯光。
“这儿有热茶,”尤定没有久留,斟了一壶热茶留下,便出去了,“大人用些。”
屋里很快静了下来,除了外头忽高忽低的风声,一切都如死了一般寂静。
傅彦泽独自在榻上呆坐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冬夜寒风的呼啸声中,慢慢分辨出别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