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前面有两人道:“一会儿齐相公便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可得抓紧了!”
齐慎是他们所有人如今的主心骨,所谓“有什么话”要说,便是提醒他们,要到齐公面前露个脸。
这是善意的提醒,也是阴差阳错地推着傅彦泽往齐慎面前去了。
“快走吧,”同僚一听便急了,赶紧拉上傅彦泽,往宣政殿外专为齐慎所设的蒲团与坐榻行去。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有拒绝,按照资历,走在同僚的身后,快步上前。
还是说吧,也算替自己搏一搏,什么抱负不抱负的,都得能有话语权,才能实现,这是不知认清过多少次的现实,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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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里,云英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宜阳殿的时候,仍旧是精疲力尽。
才到榻边,便不管不顾地坐下,饶是她平日鲜少劳动婢女替自己做穿衣这样的事,此刻也不得不劳丹佩暂替她脱去脚上的皮靴。
天气太冷,靴子也做得厚实,她怀着身子,一整日来回地走、跪、站,双腿与双足已有些肿了,靴子脱得竟有些费劲。
“阿娘!”在外时,一直被提醒着不能笑的阿猊,进了他们自己的屋里,终于有些憋不住,爬到榻上,将小脑袋搁在母亲的臂弯里,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弟弟!”
他似乎很喜欢母亲腹中的孩子,大约是听阿溶唤自己弟弟,便也想要个弟弟,是以坚持唤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为“弟弟”。
小手已经伸过来,轻轻摸到凸起的腹部。
云英也笑了起来,将满身疲惫卸下,搂着他说:“还有一个多月,阿猊就能见到他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才脱了厚实小氅衣的阿溶,问:“皇子可觉累?瞧嘴都有些干了,快饮些水。”
绿菱递了一杯热牛乳来,云英亲自捧着,喂阿溶饮下。
阿溶似乎适应得很快,完全不似昨日那般疲乏,进屋后,便精神极好,看阿猊在摸她的肚子,便也跟着伸手摸了摸。
“不是弟弟,”他想起白日的时候,云英教过他的话。
其实他并不能理解,为何阿猊要唤“弟弟”,而他却不能,但出于天然的信任,他并没有任何怀疑。
“将来,他得唤皇子为‘叔父’呢,皇子可是他的长辈。”云英温柔地搂住他,脑中却想起方才离开宣政殿时,远远瞧见的动静。
为了商议继位之事,二十余位最有威望的亲贵重臣在宣政殿中,再次面见吴王。
徐胜等人一如先前,要拥吴王继位,而齐慎也仍旧坚持反对,不肯松口。
这本在意料之中,便是僵持到五六日的工夫,萧琰也能耗得起。
可让所有人吃惊的是,这一次,齐慎不但反对吴王继位,甚至还提出了新的可能——
已故的太子乃是大周正统储君,太子虽薨,却留有血脉,他要求等太子血脉降生后,再做定夺,若为子,便当扶其登位,由吴王辅政,若为女,再以为大局为重,拥吴王为帝。
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等待,虽在大周这些年来,还未有先例,但如此处理,符合礼法,亦不会引来朝廷与天下纷乱,因此,臣子们那二十余人面面相觑后,已有好几个当场附议。
“娘子,晚膳送来了,”尤定从外面提着两只装得满满的食盒进来,“可要立刻摆上?”
云英已饿极了,可看一眼更漏中的时辰,想了想,还是摇头:“先将他们两个带去隔壁吧,就在那儿用膳,这儿恐怕一会儿有人要来。”
第149章 猜疑 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尤定没听明白有什么人会来, 但既然云英这般吩咐,他不会多问,只管照做便是。
两个孩子换了衣裳, 洗脸擦手后,被分别抱着去了隔壁, 一名内监将他们的晚膳送了过去,尤定则将云英的晚膳一一搁到案上。
“靳将军今日情况如何了?”云英仍没急着用饭, 而是又问了靳昭的情况。
她没精力前往探望,毕竟月份大了, 更应当护好自己的身子,否则,生产时若出危险, 遭殃的是自己和孩子, 只好托尤定时时让人仔细照顾着。
昨夜临睡前, 内监来报, 靳将军起了高热,正由太医寸步不离地看着,惹得她一晚上也没睡踏实, 幸好清早离去前, 那边又传话来,说是烧已退了,她这才暂时安心。
“靳将军到晌午时又起了一阵热,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退了, 如今饮了汤药,又吃了些汤食,由太医换过药,”
还没等他退出去, 就听外面传来内监的通报声:“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话音落下,还不到两息的工夫,便听到萧琰用不耐烦的声音丢来一个“让开”,紧接着,屋门便被他不由分说地从外面推开。
冬夜里的冷气顿时争先恐后地从屋门口卷进来,将屋里的暖意冲散了许多。
云英怀着胎,身子比寻常人更热一些,本没有那么惧冷,只是回来后,已换上薄衣裳,一对上那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萧琰大步跨了进来,那一身素白的孝服在灯下显得格外扎眼,靴子上残存的冰渣与雪屑落到地上,迅速化成水珠。
他那一双眼睛自门开时,便紧紧盯着云英,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颤抖,双手习惯性地将门扉朝身后推了把,将那敞开的口子阖上大半,却并未完全关上。
“出去。”
这话是对尤定说的。
尤定默默看了一眼云英,瞧她气定神闲,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门完全阖上的那一刻,冷风骤停,萧琰面色不善地站在正中,显然是有事前来,却忽然不说话了,只等着看云英的反应。
案上的羊肉汤饼正冒着腾腾热气,云英见他不动,只好放下才刚举到手中的箸,捧起一只空碗,搁到一旁,柔声说:“殿下这两日繁忙,应当还未用晚膳吧?若不嫌弃,不妨同妾一道吃两口汤饼。”
她说着,举起汤勺,朝那碗里舀了两勺。
“妾怀着身子,实在疲乏,再站不起来给殿下行礼,望殿下见谅。”
萧琰听到“怀着身子”这几个字,目光便朝她的腹部望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冷笑一声,解了外头氅衣的系带,随手丢到架子上,便大步朝案边行去。
有两张坐榻在,他偏偏绕过空着的那一张,直接在云英的身侧坐下。
“你倒有闲情逸致,”他看一眼碗里的热汤,还有旁边摆着的精致点心,压着满腹怒火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怎么不见那两个傻小子?你一人能吃得下这么多?”
云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将那舀出来的汤饼朝他面前推了推,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碗往身前拉了拉,一副要护食的样子。
“妾如今要一人吃两人的份,又连着两日都这样累,自然要多吃点。”
其实她一直以来吃得还算克制,餐餐只吃七分饱,若中途贪嘴想吃些什么,也只尝上两口,满足了口腹之欲,便收敛起来,不再多吃,这才能到如今都还能保持着玲珑的身段。
而这两日,实在太累太饿,若不多吃些,只怕白日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她说着,从那一碟点心中夹了一块,放到萧琰的碟中,其余的,直接放到自己的一侧,不让他染指。
萧琰看着她一点也不见外的反应,心里一阵又酸又甜,还夹杂着苦的复杂滋味。
“我不与你抢,”他低下头,用备用的勺箸吃起汤饼,声音带着压抑,“你吃得下便吃,别撑着就好。”
云英见状,便也吃了起来。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同桌而食。
萧琰虽是皇子,从小受宫廷礼仪的教导,但他日常多与军汉们混在一处,骨子里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性格在,只要不是宫宴上,他饮食总是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那一小碗汤饼并一块糕点干净利落地吃完了。
沉默之中,他静静看着云英用膳。
她吃得很用心,一口一口,咀嚼吞咽,都十分实在,全然不似
那些自小受规训的高门女子那般矜持而小心。
若换作他母亲郑皇后,只怕要鄙夷这般做派。她虽性情活泼张扬,爱撒娇扮俏,可在这些行为举止的规矩上,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刻意追求,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其实,在他看来,如云英这般,随着性子饮食,只要不是狼吞虎咽,毫无风度,便是最好的样子了。
从前没机会这么近看她用膳,今日瞧见,竟有种出乎意料的亲近感。
他在外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受到温馨的气氛的感染,慢慢放松下来。
可是,想到她这般专注认真地用膳,是为了她腹中那个孽种,那股一直积压着的怒火便又一下蹿了上来。
他无声地沉下脸,耐着性子等她用完汤饼,捻起一块糕点,认认真真吃起来,才将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齐慎要拥立你肚子里这个孽种,此事你应当已经听说了吧。”
这话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显然在宣政殿时,他虽忙碌,要面对百官群臣、皇亲贵眷,那成百上千双眼睛,却也还是分了神出来,留意到她当时正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殿外的人群中。
云英捻着糕点的手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到他满是打量的面上,没有否认:“殿下万众瞩目,齐相公亦位高权重,那样大的动静,妾便是想不知道,也有些难。”
她说着,将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
萧琰高大强健的身躯压近,双臂微微张开,撑在她的身侧,沉沉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慎对大哥竟然这样忠心,在大哥生前,尽力拥护大哥,如今大哥去了,还要拥立这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晓的孽种。”
云英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一面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一面若无其事道:“妾倒觉得情有可原,毕竟齐相公与太子殿下之间,不光有君臣之谊,更有二十多年的师徒之情,远非常人所能理解。”
她从前对朝政知之甚少,在不了解齐慎的过往与为人时,远远瞧见过几回他与太子私下相处时的样子,在她看来,他们二人之间,虽还都守着礼仪分寸,可流露出来的那分尊重,却都是真的,甚至齐慎对太子的爱护,远比先帝这个亲生父亲要用心得多。
他们二人之间,二十多年的情谊,定然是真的。
萧琰却不信。
他扬眉,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一手抬起,托住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按到她的唇瓣,摩挲两下,慢慢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齐慎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人,同他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
云英顿了顿,不能再回避他的怀疑,便做出诧异的模样:“殿下在怀疑妾?妾入东宫这么久,可从未与齐相公说过话,齐相公是什么人物?哪里能瞧得上妾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密谋了。殿下似乎太看得起妾了,实在让妾受宠若惊。”
“我自然看得起你,”萧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压在她唇边的指节竖起,以甲盖边缘压下一道痕迹,“你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看着胆小温顺,实则脾气大得很,从没给过我好脸色。”
云英掀起眼皮,睨他一眼,红唇微张,露出两颗牙齿,一下在他的拇指指节上咬了一口。
她丝毫没有留情,用的力道未见收敛,引得他不由倒抽一口气。
“嘶——你轻点!”
他低斥一声,暗道她如今也半点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可也正是她的这份胆大妄为,让他时刻感到兴奋。
这个女人在他这儿从没屈服过,她颇有些本事,能将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不得不提着精神,小心提防她使诈。
“殿下可也没斥责过妾,否则,妾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云英已松开咬住的牙齿,脑袋一偏,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得了少许自由。
萧琰看着指尖被咬出来的凹痕,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心口一阵麻,忍不住又深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扯住她胸前的衣襟,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你与齐慎没有牵扯,不代表别人没有,”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傅彦泽呢?那个探花郎,先前不就替你递过信?他可是齐慎面前的红人,这两日,他也出入过东宫,今日,也同齐慎单独说过话。”
终于点到正事了。
云英问:“殿下要听实话吗?”
萧琰扬眉,示意她继续。
“妾对腹中这个孩子,可没有那么大的期望,连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何必要赌上这一把?万一是个女儿,岂不是一切算计都要落空?况且,就算是个男孩,恐怕殿下也不会真让妾如意。”
“你这么不信我?”萧琰问。
云英微微一笑:“殿下咽得下这口气吗?”
萧琰抿唇,不说话了。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萧元琮没了,怎么可能还将一切都让他萧元琮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