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皇族绵延至今,除开国的那位雄主之外,继任的帝王虽算不得古今难得的明君,但却鲜少有昏聩无能、铸成大错的,原因便是立朝之初,就确定了文臣们进谏的地位。
吴王为人洒脱有决断,也算文武兼修,但从前并未真正站在储君的位置上与朝臣们治理过大周的天下,齐慎恐他日后一人独断专行,必要在这时候逼他让步。
旁人也许不明白齐慎的用意,只道他是凭着一口气,要为大周正礼法规矩,但傅彦泽却一下就能看懂他的用意。
“这兴许,也是太子殿下生前就与齐相公私下商议过的。”
这是傅彦泽的猜测,云英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
萧元琮和萧琰不同,他从小在极强的危机感中长大,每一步算计,都会反复思量,同萧琰争斗的这最后一步,虽然因为急躁,失了他从前一贯的周全,但必然也早想过,万一不成,会是什么结果。
“那……吴王殿下如今下令,宽待羽林卫的侍卫,又将靳将军送来东宫,派太医前来悉心医治,也算是不小的让步,可齐相公并未因此也退一步,”云英慢慢道,“要让到什么地步,才算足够?”
傅彦泽摇头。
以他如今的身份,不好到齐慎面前直接问起这样的事,便是试探,也有些欠妥。
云英低下头,一手扶在下腹处,懒懒地朝前走了两步,衣衫垂落下来,摇摇摆摆。
“要是吴王愿意让出帝位,齐相公应当就能满意了吧……”
傅彦泽震惊地瞪着她:“你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他心里不知怎么,又觉得她说的,好像并非完全不可能。
“吴王是个不喜欢过多束缚的人。”她轻言细语的一句话,点出了许多。
萧琰这个人并非对权势无欲无求,只是相比从小被当作储君来培养的太子,他的心中暂时没有那样的执念,如今,击败了太子,他大权在握,即便立即登基,似乎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他不是个太在乎虚名的人,只要掌握权柄,究竟是何名目,并不那么重要。
傅彦泽面色僵硬得甚至有些扭曲,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可脑中却开始飞快地思考她的话。
其实,除了吴王之外,并非完全没有能继承大统的皇室血脉,皇子溶便是其中一个,就连她腹中的那个孩子,若是个男孩,也是皇位继承人之一。
“你想要让自己的孩子继位?!”他没有深想,下意识便生出怀疑。
这个女人是自私的,他一直都知道,有这样的猜测,也合情合理。
云英摇头,冲他微笑:“大人想哪儿去了?这个孩子还有一个多月才会出生,连是男是女也不知晓,国不可一日无君,帝位哪里能空悬这么久?”
傅彦泽显然不太相信,倔强地抿着唇,用一种充满防备的目光盯着她。
云英叹了口气,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又说:“我当真没有那样的念头,这个孩子,我对他的希望,同对阿猊的一样,只要能安康富足地长大,过完一辈子便好。”
这是身为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们最大的期待。
她一直还记得郑皇后,那个受尽宠爱的女人,为了独占皇帝,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争夺皇位,做了许多错事,也正因如此,哪怕萧琰从前也许并不想和人争什么,后来也不得不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云英想要站得更高、更稳,萧琰对她而言,并不比萧元琮好多少,但她不想借肚子里的孩子来赌——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人知道,但她很清楚,这根
本不是太子的孩子。
即便是,以她的身份,也多少会让这个孩子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而阿溶是不一样的。
他是先帝的诸多子嗣中,唯一一个躲过郑皇后的算计,成功活下来的幼子,似乎生来就是一个变数。
傅彦泽瞪着她,好一会儿,才有了松懈的迹象。
他知道她对孩子的感情是真的,这个女人如此自私,除了自己,便只在乎孩子。
“你……想让溶皇子继位?”
“他是最合适的。”
傅彦泽震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恨不能当场将她的脑袋拆开,瞧一瞧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可吴王怎么能让?即使他不在乎虚名,可这是已在囊中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让出来?娘子似乎低估了人心的贪婪。”
最后那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
这个女人,她那么贪心,却想让别人慷慨解囊,实在是痴心妄想!
“当然,”云英笑了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讽刺而生气,只是再走近一步,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感受着那身官服底下的跳动,“吴王殿下从来缜密敏锐,才能不输太子殿下,自然不可能主动让出来。”
所以,才需要找他相助。
第148章 提议 也算替自己搏一搏。
傅彦泽不说话, 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她。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与他相隔不过数寸,那隆起的腹部, 更是离他的官袍仅仅一寸之隔,贴在他胸口处的那只手, 其实根本没用什么力气,可他却感到自己心口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
这个女人太过危险。
就在今日清晨, 他亲眼看着吴王踏入宜阳殿中,并且很快, 殿中的其他人都出来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孤男寡女, 共处一室, 那么长的时间, 若不发生点什么, 他绝不相信。
自入京都后,他的许多习惯、看法,都经历了极大的颠覆, 而这些颠覆, 大多是围绕着这个女人来的。
吴王那样强势自我的个性,根本不可能像他那样,哪怕共处一室,也守着规矩不敢逾越半分。
联想到她先前托他给吴王传的那封信, 虽然信中并未涉及任何机密,但那是她的态度,以至于今早看到那样的情形,让他已经断定, 这个女人和吴王之间定有见不得人的私情。
谁知,才过了数个时辰,这个女人便告诉他,她想要谋取吴王几乎已经到手的皇位!
“你——”他抬起手,握住她压在自己心口的五指,明明什么也没发生,但他就是感到心口处有一种无法忽略的疼痛,哪怕是呼吸,也会扯动到,“生来便是这般无情吗?”
云英的笑容黯了黯,没有回答。
她当然不是生而无情,只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本就没有资格谈论感情。
但这些话,已不能再对他说了,一次次“装可怜”,想必他早已腻了,况且,她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可怜。
“是,”她掀起眼皮,对上他复杂中带着痛苦的目光,“我生来无情,永远只为自己考虑,大人若觉后悔,想要远离我,只管去便是。”
傅彦泽心头震动,对她毫不掩饰的直白话语感到难以消化。
“吴王也好,太子也罢,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她面上的微笑逐渐带上嘲讽之意,“哦,对了,还是有些不同的,太子更隐忍,更重大局,一切都以帝位与朝局平稳为重,而吴王不那么在乎这些,他想要,便会不顾旁人的眼光。”
这样的两个人,她一个也不想“嫁”。
不难想象,等萧琰继位,彻底坐稳那个位置,他便再没了束缚,从此随心所欲,哪怕一直以来,他表现出的样子,都是张狂恣意中,仍把握着分寸,她也无法完全信任。
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权势和欲望,轻易就能将人吞没。
她与其到那时候,再挣扎求生,不如眼下就先给萧琰上一道枷锁——这样,既能让他同样执掌朝中大权,也能让他行事有所顾忌。
吴王摄政,同样能稳朝局,安天下,而有阿溶在上,对那些文臣们来说,也能更安心些,两全其美之事,他们何乐而不为?
只是难一些,所以无人敢想罢了。
傅彦泽握着她细长的指尖没有放松,大约在挣扎思考着她的“提议”,手上的力道反而越收越紧。
云英渐渐感到手指被挤得有轻微痛意,但她并未挣扎,只是耐心等着他的抉择。
他虽年轻,却绝对是个有抱负的人,于大周,有吴王理政,文臣共辅佐,是最好的结果,于他自己,若阿溶继位,他便是未来的帝师,下一个大相公。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重新对上她的目光,用压抑到极限的声音说:“娘子倒是十分敢想,只是傅某不过一介六品小官,甚至还有许多朝中同僚尚不认识,恐怕很难出到什么力。”
松动了。
云英就知道她的提议,对他而言,有极大的诱惑力,哪怕再是圣人君子,只要胸怀大志,都难免受到蛊惑,不一定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私利和虚名,但只要有所求,便自有破绽。
“倒也不必大人做太多,毕竟,朝中大臣们,多还是听从齐相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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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位之事拖延不得,按大周历代君主的惯例,天子驾崩后,至多不过七日,新皇就要登基,如今,第二日就要过去了。
齐慎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在下人们的搀扶下,分别到延英殿、宣政殿为先帝、太子行礼、守灵。
太医说他毕竟年迈,受不得劳累,所以,在众臣的求情与吴王的特许下,他可以不必像其他臣子那般,守在天家灵前,无事不得随意离开,待拜过、守过,便可回偏殿歇息服药,再由太医问诊。
吴王有令,齐相公歇息期间,众臣无事,不得随意打扰,若有要事,便要先知会内监总管,登记时辰,方可入内。
这便是接着“关心”的名目,不许私下与齐慎有太多接触,防止他们再私下通气的手段。
所以,齐慎出现在延英殿与宣政殿的时候,便是众臣仅有的能与他说上话的机会。
灵前规矩颇多,不时要叩拜行礼,每每依礼官指引,完成一道繁琐礼节,可暂停歇片刻时,便会有臣子上前,同齐慎说话。
旁人多是有眼色的,轻易不会上前打扰,留出一小片天地,交与他们叙话,同时,各自按品级,自觉排着队伍,时间有限,耽误不得。
傅彦泽官阶低,是要求留守宫中的京官中,最低的一阶,若要轮到他,至少需得等到傍晚前,齐慎回偏殿喝药之时,才能有机会。
他还在犹豫,还没有下定决心。
那女人一直将他当棋子一般使用,除了最初,在街头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兴许还存着一点寻常十几岁小娘子的天真娇憨,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开始步步为营。
她的每一次接近,都带着别样的目的。也许,一开始,她还没想好,到底要用他来做些什么,但那时的她,一定是不单纯的。
似乎跟在太子身边的这些时日,让她学到了不少太子的行事与心机,这一次,她的筹谋便颇有太子的风格。
只是实在太过冒险,一个不小心,被吴王发现,恐怕没有好下场。危险的另一面,是极致的诱惑。
他须得在极短的时间里说服齐相公,同时,不能让旁人看出任何异样。
这便是她的棋局中的精妙一招,他的身份十分清白,在所有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属臣,向齐相公所提之话,也全然是站在已故的太子,还有整个朝堂的立场上该有的,绝不会让齐相公怀疑他的用心。
“从光,”旁边的同僚再次靠近,低声与他说话,“听说你昨日还回东宫去了?”
此刻,正有七八名皇亲贵族到灵前跪拜,他们暂得片刻松神,让到两边,可以低声说话。
“嗯。”傅彦泽淡淡应一声,没有否认,昨夜前往东宫,本也没有掩人耳目,没什么不好说的。
那同僚却是真心实意替他担忧:“你怎么这时候还往东宫去?若被吴王殿下知晓,只怕将来仕途不顺!你是今年新晋的探花,又是从地方上来的,虽然在东宫一直是红人,但到底从前没什么根基与牵连,若这时候不与东宫牵连太深,兴许将来仍旧能平步青云呢!”
傅彦泽在一众属臣中,有极高的起点,一入朝,便十分瞩目,这样的人,通常性情张狂,难免遭人妒恨,惹来风言风语。
可好在他为人内敛、稳重,与同僚往来间,多有尊重,也从来不是爱出风头的性子,反倒是一
些需要有人担当的事务上,他能做到从不推托,这才在同僚之中,赢来极佳的口碑。
这位同僚便是真心替他考虑前程。
“我是去探望靳将军的,”他压低声,不再惜字如金,而是多解释了一句,“他于我有天大的恩情,先前去牢中时,未曾见到,昨夜听说他已被送入东宫疗伤,我便先过去探望。”
“原来如此,既是探望恩人,也着实可叹,更可惜了靳将军……吴王殿下眼下是放了他,对咱们这些人也还未有动作,可以后怎样,还是难以预料啊。”
同僚说话的时候,难掩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