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离开牢狱,若离不开,是否就要在这方寸天地里,忏悔一辈子,若离得开,出去了,又还能做些什么?
人生至此,二十多的年纪,正是大好的韶华,却突然失去了方向,好像陷在泥淖中,怎么也出不来了。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抽动着想要挣脱开的时候,微微用力,以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我会等着你痊愈。”
靳昭的目光再次波动,仿佛被注入了一点细微的希望。可那点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情绪敛起。
“好。”
他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话答应了,只是其中的克制,听在云英的耳中,愈加心酸。
她猜,是因为太子,更因为她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她顿了顿,没有再劝什么,更没试着回忆过去,激起“旧情”,而是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主动说起这个孩子。
“是五月里有的,”她冲他微笑,面上有母亲的温柔,“过了正月便要生了,也不知是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不过,他与阿猊一样,几乎不会折腾阿娘,让我这几个月里没吃什么苦。”
靳昭张了张口,侧身看着她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近一年的时光,似乎让她身上曾经的那种不得不过分伪装,一提到孩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忧虑冲淡了许多。
她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静——尽管过去的她,已经比同样身份、处境的其他女子都更勇敢、坚定,但从前的她,是被现实推着往前走的,而现在的她,学会了更加从容地处事。
她其实早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与保护,如今还能出现在这里,还愿来看望、关心他,只能是完全出于旧日的情分。
“……阿猊方才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问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还是显怀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呢,倒是皇子,听说里头是个比他们两个更小的孩子后,将自己的耳朵贴上来,说要听听小儿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呢。”
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话,那种温柔松弛的态度慢慢将牢房中阴冷驱散,让靳昭也逐渐受到感染。
他的心中一直被某些沉重的东西裹挟着,正需要这些细碎的温情来解救。
片刻后,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那点松动,让他看起来好了许多。
一直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名侍卫站在牢门之外,低声提醒,云英才停了话。
她扶着榻沿,小心地站起身,缓了一缓,等手脚都适应了,才整理好衣裳,转身要走。
这一次,她没再多嘱咐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走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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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外,萧琰已换上一身孝服,同时以儿子和“临时”储君的身份主持大局。
随着时辰逐渐接近晌午,除却原本就在宫中的亲贵、朝臣们,越来越多的宗室官眷也陆续赶至,各自按照礼官的指引,来到不同的位置,行礼、下跪、哭泣。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文官们的心思悄然浮动。
徐胜站在地方武官之列,一直警惕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他是文人出身,更明白这些文臣们的心思。
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试着先发制人,在朝中造势,助吴王拿下大位。
当晚,在所有在京都附近该来的王公贵族都已到来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劝进。
此后,先前与他一同辅助吴王左右的其他武将们纷纷跟随附议,恳请吴王继承大统。
然而,在文臣之中,除了有几名先前不太受重视,后来在郑居濂案中差点受到牵连的臣子附议之外,其他人皆未表态。
“他们并非有心反对殿下继位,”等到傍晚,趁着丧仪之中的间隙,徐胜对萧琰说,“只是都要等着齐相公先表态,他们才好附议,否则,谁也不愿做出头的那一个。”
这便是如今的文臣,郑居濂去后,齐慎在其中有绝对的号召力——毕竟,他历经三朝,先皇亦是在他的主张下才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如今,同样的事自然要得到他的首肯。
若这些文臣之中,有哪一个熬不住,倒向了吴王,那么日后不论结果到底如何,他在同僚之中,都将颜面尽失,受到排挤。
萧琰也清楚这一点,经过一日一夜的僵持,他心中的那股不甘和怒火已经暂时平息了许多,听到徐胜的话,沉着脸点头。
“我明白,不会因此牵连什么人。”
这是徐胜敬重他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这份能暂时放下恩怨的气度,在崇尚文武兼修的他的心中,一位明君,就应当有这般容人之量。
如今的吴王,没有兄弟掣肘,没有外戚拖累,如果能一直保持这般的气度,那将会是大周之幸。
“殿下,齐相公德高望重,一心为大周考虑,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安稳朝廷、德行匹配的君主罢了,殿下不妨稍作让步,也许,他们的态度会有所松动。”
萧琰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到底能做些什么,要先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松动。
片刻后,他沉声道:“关在牢中的那些羽林卫,先加紧审问吧,只要不怀恨在心,尽可放出来,羽林卫从此是没了,便暂充入南衙守备军中,还有靳昭——”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徐胜发现任何不对劲。
“先让他从牢中出来吧,到底是为朝廷立了功的将领,一身的本事,不该荒废在牢里。”
徐胜听到靳昭的名字,也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也是西北的将领,在过去这一年里,与靳昭有过数番来往,心中一直十分欣赏他。
“可惜了。”想起先前太医们的话,徐胜摇了摇头,目露同情,“只是眼下便将他送回府上,恐怕有些不妥,毕竟有些路途,且太医往来看诊也不大方便。”
按照太医的意思,靳昭伤得极重,不但日后恐怕再没办法站起来,甚至今夜,便很可能发高烧,若长久不退,还有可能根本熬不过去。
萧琰面色凝重,最后道:“便先将他安置在东宫吧,一会儿派一名太医,每隔两个时辰过去瞧一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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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回到宜阳殿的时候,已经有些精疲力尽。
从靳昭那儿离开后,她没有立即回来,而是带着阿溶和阿猊两个孩子,一起到延英殿和宣政殿前后参加了天子和太子的丧仪。
她如今身份不同,一来,是先帝亲封的孺人,该带着如今已成为城阳侯的阿猊前往叩拜;二来,她是皇子的乳母,皇子尚年幼,应当由她多照顾;三来,最重要的一点,她如今怀了太子的孩子,人尽皆知。
连番的磕头行礼再起身,让两个还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累得困意朦胧,还没到宜阳殿,就分别趴在丹佩和绿菱的肩上睡着了。
云英笑看着这两个歪歪斜斜的小脑袋,示意丹佩和绿菱将他们送到榻上去,不必急着叫起来。
阿溶是皇子,本该和萧琰一样,彻夜守在延英殿中,但他年纪太小,按礼部的定例,夜里可回自己的寝处暂歇。
而云英亦因为身怀六甲,不必与其他皇亲贵妇一般守在灵前。
她坐到外间的榻上,捧起才由两名内监送进来的热汤饼,大大饮了一口,这才感到自己的身子重新暖和起来。
“娘子,方才,禁军的人将靳将军送到东宫来了,说是吴王殿下的命令,”尤定将食盒搁到一旁,轻声回报,“眼下已安置在前殿中。”
如今,东宫无主,尤定是个聪明人,在王保的无动于衷下,他很快以阿溶的贴身内监的身份,倒向了云英。
在他看来,阿溶是最有可能全身而退的人,而云英则是与阿溶关系最亲密的人,同时她腹中的孩儿,亦是最可能受到齐相公等重臣保护的,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跟着阿溶和云英。
更重要的是,他经这一日的观察,总觉得云英和吴王之间,有种极其微妙的联系。
他从前也算太子的心腹,又知道几分上巳那日的情况,很难不心生猜测。
若猜对了,那他可就是为自己选了一条康庄大道。
云英手中的勺顿住,问:“可还有侍卫守在那儿?太医呢?”
“没有侍卫,听说吴王殿下有令,不必再看守靳将军,”尤定早将情况打听清楚了,“也允许咱们东宫的内监照顾在侧,旁人亦可随时探望,奴婢已派了两个信得过的过去。至于太医,方才傅大人已经请了一名过来,奴婢瞧见了,眼下应当正在前殿呢。”
又是傅彦泽。
云英又饮了口汤饼,接着,干脆起身又要往外去。
这一次,她不是要去看望靳昭,而是要去见傅彦泽,他是亲历了所有事的人,又受齐慎的赏识,她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才走到门边,尤定便问:“娘子刚回来,又要出去吗?天黑了,外头太冷,娘子该注意身子才是。”
云英的脚步顿了顿。
的确,天太冷,她也太累,其实已有些站不动了。
既然如此,不如请他亲自过来。
她放下已经提在手中的氅衣,重新走回内室,小心坐到岸边,提笔研磨,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尤定。
第146章 丝履 大人果然生气了。
夜里又下起了小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半空中飞舞,将人的视线都舞得模糊起来。
傅彦泽穿着皮靴,披着氅衣, 顶着小雪,不疾不徐地朝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方才尤定来的时候, 本想直接带着他过来,但他并不想立刻过来, 也不想让太多人看到。尽管东宫如今已没有多少人,颇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但他还是要谨慎些。
氅衣将他身上的官袍严严实实遮住,兜帽则让大半张脸也挡在阴影里,再加上走的是尤定特意指过的小道, 这一路过来, 十分顺畅, 没遇见半个人影。
一直到宜阳殿外, 才迎面瞧见尤定捧着食盒从里面出来。
“傅大人,”一对上他,尤定便露出微笑, “娘子才刚饮完热羹, 就在里头等着呢。”
傅彦泽点了点头,不大愿意直视他的目光,站在门外没动,直到他沿着长廊快步离开, 消失在视线里,才伸手在沉重厚实的门扉上敲了两下。
里头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进来吧。”
他是侧身站在门边的,左耳对着风雪处,右耳则靠近门扉, 那声音就从他的右耳钻进来,带起一股莫名的痒意,令他心中一阵烦躁。
他皱了下眉,按在门扉上的手被冻得通红,深吸一口气,直到寒冷将胸腔完全填满,让他浑身为之一振,方推门进去。
夹杂着馨香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没有人来迎他,屋里没有下人在,只那女人一个,她此刻已脱了白日延英殿和宣政殿时穿的厚实的衣裳,又换了单薄宽松的衣裳,正斜倚在榻上,一边胳膊支在隐囊上,悬空的那边侧腰下垫着一只软枕,将她隆起的腹部好好地护着。
双腿也交叠着搁在榻上,长长延伸出去,被衣裙盖着,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她不但没穿鞋,连罗袜也未穿,两只洁白的足就那样裸露在外,映在灯光下,如玉器一般,精雕细琢,温润匀净,那根根分明的十指,让人心中陡然生出微妙的颤抖。
傅彦泽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视线,站在内室正中,侧过身子,不愿面对她,一张清秀的脸紧紧绷着:“敢问娘子深夜召傅某前来,所为何事?”
云英将他这冷淡的反应看在眼里,仍旧懒懒地倚在榻上,没有动弹。
她太累了,方才擦洗过身子,又饮了热羹,漱过口净过面,整个身子已瘫软下来,再没一点力气,只想就这么歇着。
“方才听尤内官说,是大人请了太医过来给靳将军看诊?”她的声音有说不出是的慵懒,比方才隔着门扉听到得更加真切。
傅彦泽后背无声地紧了紧,听到她问起的还是靳昭,心里又是一阵复杂滋味。
“不是,”他的声音冷淡疏离,好像与她完全没有私下的交情,同眼下的情形十分不符,“太医是吴王殿下下令派来的,我不过是在前来探望的时候,恰好遇上,同太医多打听了两句靳将军的情况而已。”
云英到底还是更关心靳昭,听到这儿,又多问了一句。
“太医是如何说的,可否请大人告诉我?”
傅彦泽一直看着地面的眼睛掀了掀,对上她自然流露的关心,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又立刻看回地面。
“太医说,将军的伤口虽不致命,却着实伤到了经脉,今晚后半夜恐怕会有些难熬,若能熬过去,便无性命之忧了。”
说到这儿,他犹豫了一瞬,没有继续说下去。
太医心怀仁善,再加上吴王那儿未下封口令,所以见他是真正关心靳将军,便直接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