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牢狱 是我的错。
云英一个人站在屋里, 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尽管以萧琰的性子,越是如此说,可能就越意味着没什么大碍, 但她心里的忐忑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靳昭是不一样的。
她不担心萧琰的赌气,眼下已是国丧期, 他身为人子,不可能真在她这儿做出什么下流事来, 方才那般,不过是发泄情绪而已。她真正担心的只有靳昭。
既然可以前去探望, 她便立刻要去。
等在隔壁的两个孩子很快就回来了,爬过高高的门槛,朝着云英走来。
“走了吗?”阿溶拉住云英的一边裙摆, 爬到她身边的榻上坐下。
他问的自然是萧琰。
阿猊有样学样, 艰难地蹬着脚踏, 爬到母亲的另一边, 再探出个小脑袋,冲着阿溶露出笑容。
云英看着他欢快的样子,不禁失笑, 在他脑袋上揉了一下, 转而看着阿溶,说:“吴王殿下已走了。”
阿溶想了想,又问:“大哥呢?”
“大哥”是萧元琮,他曾经称其为父。对才刚两岁多的他而言, 不论到底是哥哥还是父亲,萧元琮的存在,就是代替了原本的父亲。
而如今,这个如父的长兄, 已然离开人世。
云英忽而感到一阵酸楚与怅然,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顿了顿,只说:“太子殿下已经离开人世了。”
阿溶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并不明白“离开人世”是什么意思,但也许是外面脚步匆匆,甚至面色惶恐的属臣、内监和宫女们,让他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片刻后,他竟然问出了一句让云英感到吃惊的话。
“大哥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小小的脸蛋上带着忧虑的表情,这种表情似乎还有变成伤心难过的趋势,让他看起来有些过分敏感早慧。
云英轻轻点头,她现在有些庆幸,事情发生在他还不到三岁的年纪,很快,不久的将来,他就会逐渐忘记这两年发生的一切。
阿溶嘴唇抿着,脸颊上的两团肉垮了下去
,眼眶也变得通红。
孩子什么都不懂,情绪却有极强的感染力,旁边的阿猊见他要掉眼泪,自己也立刻有泪水浮上眼眶。
跟过来的丹佩和绿菱见状,赶紧拿着两个孩子平日里喜欢的小玩意儿,吸引起他们的注意力,这才没有直接哭出来。
云英在旁看了一会儿,没有多停留,便转而往宫中的大牢去了。
出了东宫,仍旧是人来人往的情形,但人心惶惶的气氛淡了些许,每个步履匆匆的人,似乎都有自己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见到云英的时候,都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云英不是第一次这般直接感受到别人好奇、怀疑,甚至是鄙夷的窥视,但也许是怀着身孕,让她的心思比从前更加敏感,又或者是因为太担心靳昭,让她没法完全平静下来,此刻的她,对外人窥探的目光感到十分厌烦。
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大牢的方向行去。
宫中的大牢位于北衙附近,归天子禁军管辖,从前鲜少使用,而今年,自端午开始,便先关过郑居濂,眼下,又关了羽林卫的一干人等,颇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唏嘘感。
外头冷极了,云英身上裹着厚实的氅衣,为了防风,特意做得有些沉,好压在身上,可走动起来,对于身怀六甲的她来说,着实有些吃力。
可她不愿多耽误,脚步片刻不曾放慢,等接近大牢的时候,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甚至后背也隐隐发热,那股热意涌往四肢百骸,将她的手脚变得暖和,脸颊也滚烫起来。
大牢门外,守卫森严。她仔细看了一眼,伸手拢了拢在走动间散开的前襟,正要询问最近的一名侍卫,就见那幽深的,甚至有些黑漆漆的门里,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傅彦泽。
他清瘦修长的身影原本隐在黑暗中,逐渐被清早的阳光勾勒描摹出来,那深绿的衣裳,在冬日的白雪与朱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新醒目。
只是,那张带着书卷气的面庞上,却没有一丝表情。
云英不禁停了脚步,这一次,没再像先前在少阳殿中那般冷然面对,而是像往常一般,唤了一声“傅大人”。
反倒是傅彦泽,淡淡瞥她一眼,没有停留,更没有说话,当着侍卫们的面,略一拱手,算是问候,随即,再不看她,快步离开,消失在夹道旁。
云英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愣了一会儿。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一个两个,竟还都要赌气闹别扭。
“穆娘子?”一名侍卫等了一会儿,没见她有动静,只好上前来问,“可是要来探望靳将军?”
他显然已经事先接到了什么人的授意,说话的时候,目光控制不住地瞟了她氅衣底下。
云英回过神来,冲此人行了个简礼,随即便在他的带领下,走入那道黑漆漆的门里。
里面是一条大约七八丈长的甬道,四下被坚固的石壁封着,没有点灯,甚至根本没有设灯槽口,看起来十分可怖。
再往里走,才有了煌煌的灯火,照出一道一道或明或暗的影子。同外面的晨曦明媚相比,这里头的昏暗和压抑,仿佛完全来自另一个天地一般。
这座宏伟华丽的宫殿,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从来都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一面,让人几乎就要忘记,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受伤的人不少,太医已都瞧过了,靳将军似乎伤得不轻——”那名侍卫一边走,一边略说了两句里面的情况,才说到这儿,迎面便有两名禁军,抬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羽林卫侍卫匆匆出来。
尽管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云英,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几乎是贴着墙走的,可云英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被抬着的人垂下来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满是干涸血迹的手,大拇指被生生削断了一截,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森森的白骨与鲜红发黑的皮肉,看起来十分可怖。
云英忍不住心头发紧,腹中涌上来一股酸,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双腿也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绕过几个转角,才终于在一间十分靠里的牢房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是一间还算宽敞干净的牢房,不同于方才见到的有些逼仄的牢房,这一间,与一间寻常的寝屋差不多大小,里头有卧榻,有书案,甚至还有一间特意隔出来的简易的茅房,一应用品摆设,皆十分齐全。
而就在靠墙的那张卧榻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牢门的方向,静静侧卧着。
云英的脚步顿住了,几乎不敢再向前走,直到那名侍卫打开牢房的锁,小心地提醒她,两刻之后会再进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走了进去。
再舒适的牢房,也终究是牢房。
头顶墙角上长条形的窗里透进的晨光,与牢房中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恰好照在靳昭的身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狼狈,带着深棕的长发有些凌乱,好几缕落在榻上,那双总是闪着明亮的蓝色光芒的眼睛紧紧闭着,下巴、脸颊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还有水肿与虚浮。
他身上还穿着将军特制的衣裳,只是袖口、手肘处都被磨破了,上身的边缘,亦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两处被包扎着的伤。
一处是右侧下腹,另一处则是左腿大腿正中,都被厚厚的纱布裹住,可是洁白之中,都还隐有血丝渗透出来,足见到底流了多少血。
云英的眼眶迅速湿润,无声地跪坐到榻边,视线与他面庞几乎齐平,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颊。
掌心间传来粗糙得有些扎手的触感,让她心口巨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的靳昭。
也许是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也许是一种莫名的感应,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同时迅速抬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因为受伤失血,他没有多少力气,这才没有让她觉得太疼。
那双微蓝的眼睛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愣了愣,随即松开钳制,费力地撑着身子,想从榻上起来。
“别动,你别动!”云英慌乱不已,赶紧按着他的胳膊摇头,“千万不能扯到伤口!”
靳昭听到了她的话,似乎慢慢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重新侧卧下来,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眉头皱起,额角也迅速渗出汗珠,可他一声没吭,只是拿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才嘶哑着嗓音开口,“这样的地方,不好。”
“我来看你。”云英摇头,“这儿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活着,就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眼泪已经积蓄到了极点,就这么轻轻一动,便从眼眶的边缘扑簌簌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榻上的空处。
靳昭眸光微颤,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可另一只手才抬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落了回去。
“他……殿下如何了?”
一种无形的距离在二人之间展开,时移世易,即便感情未退,挡在中间的东西还是变得更多了。
云英极低地叹了一声,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薨逝……”
靳昭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流露出懊悔、自责的情绪。
“是我的错。”他的嗓音仿佛又沙哑了几分,“是我分了心,没有护好殿下,对不起
殿下多年来的恩情。”
云英侧身过去,够到案几上的茶盏,倒了杯冷水来,正要递到他的唇边,就听到他又压低了几分的话音。
“若殿下还在,你将来也……是我的错……”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她已无法听清,可她却一下明白了。
他想说,若殿下还在,将来她也算有依靠,如今人没了,她和他一样,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的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他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
“不是你的错!”云英红着眼眶拼命摇头,“一切不过命中注定罢了,你已做得极好,我——吴王已经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孩子!”
靳昭也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他一时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在最后那个决定生死成败的瞬间,他的确起了私心。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太子纯然一片忠诚之心。那股从离开京都时,就已深埋心底的不甘和怨愤,在最后那一刻,还是蒙蔽了他的理智。
第145章 让步 殿下不妨稍作让步。
二人之间有片刻的无言。
云英不知昨日傍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他的反应中有些许猜测。
这让她感到无比愧疚。
这么久过去了,他仍旧这样惦念着她,而她, 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深吸一口气, 低着头拿帕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随后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你的伤势如何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包扎过的伤处, “太医可有说什么?”
靳昭目光转动,冲她扯出个宽慰的笑, 轻声道:“说了,都是外伤,未伤及根本, 多流了些血罢了, 养上一阵便好了。”
可那苍白干裂的嘴唇, 发青的眼圈, 还有额角因疼痛而激出的汗珠,都显示出他的煎熬。
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她。
他自小习武,又在军中行走多年, 自去西北后, 更是缕经沙场,受伤于他而言,当如家常便饭,哪怕再重, 也不在话下。
他不会因为受伤而示弱,更不想因此而得到她的同情与怜爱,也知道除了皮肉之苦,更让他煎熬的, 是内心的愧悔与茫然。
他愧疚于未能护好太子,亦愧疚于让她失去依靠,同时,茫然于未来的前程到底奔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