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殿中,同样一阵忙乱。
萧元琮终于还是在无限的遗憾与伤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座只比天子的寝居稍小些许的寝殿中,充斥着各种哀哭声。
除了余嬷嬷难以克制的哀嚎,还有属臣们此起彼伏的恸哭。
他们都是真心的,余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谨守的刻板严厉,被忽然打碎了内心最强力的支柱,感到一切轰然倒塌的情绪发泄,属臣们便复杂多了,既有对太子的忠诚,也有对自己的哀叹。
内监们在王保的带领下,开始布置寝殿的装饰,为太子的身后事做准备。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处在一种惶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状态中。
就在这时,尤定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他到底年轻,哪怕从前一贯聪明,跟在王保身边几乎没犯过错,此刻也变得毛躁起来。
“延英殿出事了,”他并未压低声,直接与王保汇报,而是直接大声说了出来,似乎这时候,这些细小的规矩,在他看来已不再重要,“齐相公醒来,正嚷着吴王是逆贼,要坚决抵制吴王夺权篡位!”
殿中静了一静,这是众人都没想到的结果,可再一深思,又觉合乎情理。
齐慎是三朝元老,从来都是最遵从礼法规矩的,不论是当初扶持才刚驾崩的圣上继位,还是后来一路辅佐太子,屹立朝堂不倒,他都谨守着规矩,一步不曾逾越。
旁人这样说,兴许是出于私心,或是有别的目的,齐慎却绝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他的用心。
身为文臣之首,他都如此表态,岂不是意味着,吴王的继位之路,也许还会有变数?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忽然开始热烈地交头接耳,仿佛再度找回了主心骨一般。
“从光,你说,这是不是咱们东宫的一个机会?”方才那名同僚好不容易静了一会儿,偷偷抹了两滴泪,此刻又开始在傅彦泽的耳边悄悄说话。
傅彦泽没有说话,甚至不像方才那样仍旧听着耳边的话。他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接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不过,这样的举动,在已经各怀心思的属臣之中,并不起眼。不少人也时不时看向那个女人,似乎在透过她,考虑着太子的身后之事。
就在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下,云英撑着榻沿,重新站起身来,披上自己的氅衣,绕到旁边,离开了少阳殿,就像来时一般,仿佛这儿再没有能令她在意的人和事了一般。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儿还有另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的存在。
傅彦泽跪在地上,双手无声地紧了又紧,终于在身边的同僚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
整个东宫正一片大乱,从前的许多宫女和内监正四处奔逃,有几名属臣也已出来了,混迹在人群里,因未像延英殿那般点满了灯,四下大半画面都隐在黑暗中,倒让傅彦泽显得并不起眼。
他远远盯着走在前面的云英,目光不敢错开分毫,生怕一眨眼,便跟丢了。他有满腹的疑问,想要她一一说清楚。
很快,她进了宜阳殿的一间偏殿之中。
殿中点了灯火,不算太亮,屋门微敞的时候,两道小小的身影正扒在高高的门槛边,显然是皇子溶与阿猊。
原来是过来找孩子了。
傅彦泽的脚步顿了顿,站在台阶一侧,离附近匆匆往来的人群不远。他想多给她留些时间,与孩子团聚,毕竟,自她生下阿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处在母子分离的情况里。皇子溶更是没了父母,如今,连太子这个靠山也倒了,所剩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乳母了。
那本该是他未来的学生,他自然更多一分恻隐之心。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另一道有四名侍卫跟随的熟悉身影便已快速赶来。
那人直接跨上宜阳殿的台阶,伸手挡住正要被阖上的门扉,高大的身形直接挤了进去。
傅彦泽年轻,目力不错,哪怕光线昏暗,距离稍远,也看得出来,那是本该在延英殿中应付朝臣的吴王。
第143章 拂袖 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
偏殿之中, 云英才牵住两个孩子的手要往里走,便听到身后传来丹佩惊讶中带着恐惧的声音。
“殿下!您要做什么!”
此刻,整个宫中, 还能被称为“殿下”的,已只剩下一人。
云英立刻停住脚步, 猛地回头,果然看见萧琰已经不由分说地挤开丹佩, 跨进殿中。
他看也没看丹佩和绿菱,目光在四下快速扫视一眼, 最后落在她和两个孩子的身上。
“出去。”他冷冷吐出着两个字,却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
没人挪动脚步,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 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眼巴巴看向云英。
两个孩子则都一脸懵懂地看着萧琰, 目光中带着好奇和困惑。他们年纪太小, 虽然聪慧,但忘性极大,萧琰从前就与他们不亲近, 只见过寥寥数面, 再加上离京已有大半年,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阿溶被教养得极好,仰头看着眼前的人,被云英牵住的小手轻轻挣开, 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和抱在一起,冲萧琰做了个揖。
“敢问你是何人?此处是阿溶的寝殿,为何要叫出去?”
那奶声奶气的话,听起来竟颇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小大人的气势。
萧琰一直落在云英身上的目光, 终于往下移过一些。
“小兔崽子,”他冷笑一声,怒气似乎已要按捺不住,“我是你二哥,这儿从前是你的寝殿,但如今,整个皇宫,乃至大周,都要变成我的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从这儿滚出去。”
阿溶被他的模样和话语吓到了,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呆了一呆,却并未惊慌失措,而是转头看向云英,求助道:“云英,他真的是阿溶的二哥吗?”
云英冷冷看一眼萧琰,再低头对上阿溶的目光时,变得格外温柔:“这位是吴王殿下,的确是皇子的二哥。”
阿溶显然有些不高兴,鼓着脸颊,叹一口气,才对着萧琰道了声“哥哥”。旁边的阿猊在这几个月里习惯了大多事都跟着阿溶,见他叫了“哥哥”,便也跟着作了个揖,唤“哥哥”。
萧琰的面色变得十分怪异。
“好了,”云英没给他再和两个孩子说话的机会,伸手轻轻摸摸他们的小脸蛋,柔声嘱咐,“你们两个,先跟着丹佩和绿菱到隔壁屋子里去歇一会儿,好不好?我与吴王殿下还有几句话要说,一会儿便来。”
阿溶垮着脸,犹豫一下,到底没说什么,听话地拉住阿猊,跟着丹佩、绿菱去了隔壁那间屋子。
剩下云英和萧琰两人留在原处,门一关上,萧琰便忍不住了。
“你儿子管阿溶也叫哥哥?”他那怪异的语气带着无限嘲讽,目光再度落在她的腹部,“等你肚子里的货出来,该怎么办?跟着叫阿溶哥哥,还是叫叔父?”
他们萧氏一族,着实荒唐透顶。
阿溶本是幼弟,却一直被当做子侄辈来养,他与阿猊都是吃眼前这个女人的奶长大,说是一对奶兄弟,倒也不为过,可等她腹中那孽种出来,一边是嫡亲的叔侄,一边是嫡亲的兄弟,那才是真正乱了套。
“称谓而已,殿下与太子之间亦互道兄弟,可到头来,还不是争得你死我活?”云英站直身子,一手扶在腰上,似乎有些累了,语气中,也有些满不在意,“只要这几个孩子之间的感情与信赖是真的便好,别的都不重要。”
萧琰有一瞬间的沉默。自他出生起,
就没有一日和太子有过正常兄弟之间的相处和感情,是他们共同的父亲,让他们生来就被置于两个完全不能相融的极端之上。
偏偏他是从小受尽偏爱的那一个,无法真真正正地指责他们的父亲。
“你想得倒好,”他不想在这些往事上过多纠缠回想,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打定了主意要替他养孩子,养了阿溶还不够,还要替他再养一个,他死到临头,你也不忘立刻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穆云英,他就这么重要?”
他方才看得真切,什么担心孩子,她分明才进宜阳殿来,先前定然一直守在萧元琮的榻前!
“太子殿下曾救过妾,”云英扶着腰,微微侧过身,不与他对视,语气轻柔道,“没有太子殿下,便没有今日的云英。妾并非全然铁石心肠之人,理应来送太子殿下最后一程。”
萧琰不喜欢她这副回避的样子,不禁上前两步,站到她的面前,强势地握住她一边的胳膊,将她掰过来面向自己,同时抬起她的脸颊,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并非全然铁石心肠’,看来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怎么,看到他的可怜样,后悔了?可惜,他已经咽气,再也回不来了,穆云英,你不会还要玩替他守贞守孝那一套吧?”
他这一晚上,跌宕起伏,全身的那根弦被拉到最紧,好不容易达到了目的,取得最终的胜利,本想让她来瞧瞧,他得胜后的情形,却不料,她一来,就往萧元琮这儿来。
他方才本就在齐慎那儿受了气,憋在心里没处发泄,此刻到她这儿,多少有些冲动,看着她那映在昏暗灯光下,格外美丽诱人的红唇,没等她回答,就凑过去吻住。
“他连个名分都给不了你,若不是我今日让人接你进宫,谁会知道真正的怀胎之人是你?”萧琰说着,干脆将人搂进怀里,又想去扯她的衣襟,“你这么惦记着他,有什么好处?”
云英有点受不了,这一天,她也一直处在起伏不定的情绪中,身体更是因为怀胎而格外敏感,疲惫与敏感交织,有一种略带迟钝的特殊感觉。
“妾可没有这样的打算,”她的呼吸不太稳,胳膊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开,“什么守贞尽孝,原来在殿下的眼中,妾是这样的人?”
萧琰这才觉稍稍解气,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可是,还等他完全舒坦,又听她抖着声,说出无比冷静的话。
“况且,殿下这么急着让妾入宫,难道是为了给妾一个名分?”她眼角有些湿润,面庞也变得红润而动人,“依妾看,殿下不过是要让朝臣们都看看,太子殿下先前就骗了所有人。”
虽然一举打败太子,看似暂时取得控制,但是他心中定十分清楚,那些文官们,尤其是年长而有威望的老臣们,轻易不会妥协。
他们和武将们不同,一腔的报国之志,不在沙场上实现,而是统统放在了朝堂之上,在朝中大小事务上坚持立场,便是他们“明志”的一种方式。
“妾可听说,方才齐相公便率先反对了殿下。”
萧琰的面色一下变得更沉了,方才在延英殿的偏殿中,齐慎扑通一声,直接朝着东宫的方向跪倒,不顾外头纷纷赶来探望的朝臣们,高呼“太子”。
这是当众打他的脸。
不是没料到那群迂腐的文臣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毕竟,对他们来说,太子正统地位是不争的事实,其所作所为,虽令这些事事讲究君子之风、圣人之言的老顽固稍有失望,但到底算不上罪该万死的大错,未直接危及民生,也并非骇人听闻。
只是没想到齐慎的反对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直接,倒也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那又怎样?”萧琰冷笑一声,“他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垂垂老者,便是卯足了劲与我对着干,又能撑得了几时?”
他说着,隔着一件里衣,在她身上拧了一把,换来她一阵发软。
云英眼里的水光又柔了几分,看过来时,目色氤氲,惹人心醉。
“妾从前竟不知晓,殿下看起来那么洒脱恣意,原来也一心追求皇权与大位。”
萧琰动作一顿,双眼眯起,用一种打量的眼神看着她:“怎么这么说?”
他不是个那么讲究忌讳的人,并不觉得关于权力和地位的话有什么不能说的,但身为萧家人,仿佛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警惕感。
“妾只是觉得殿下与太子不太一样,最想要的,不该是那个位子才对,不过,妾似乎想错了。”
萧琰因常年习武而留下粗茧的手指剥开单薄的里衣,毫无阻碍地揉到底下光洁的肌肤,片刻后,慢慢道:“说不在乎都是假的,我是人,自然有属于人的欲望,比起大哥来,我的确没有那么想要,但到现在,那个位子,便应该属于我了。这些老顽固做得实在有些过,反倒让我不信这个邪。”
听起来,似乎还有种赌气的意味。
云英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她有些受不住,不想再与他独处,更重要的是,她心里还装着别的更重要的事。
“妾还有一事想问,”她别开脸,轻轻喘着,说,“不知殿下可否告诉妾,靳将军眼下如何了?”
萧琰面色僵住了,那股咬牙切齿的劲再度冒了出来,同时,竟还隐隐一分无法言说的紧张。
“他可是太子的心腹,直到最后一刻,都不忘与我作对,你觉得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云英的心一瞬间收缩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悄悄攥紧了裙摆。
她方才就注意到了,靳昭没有出现在太子的身边,这十分不寻常,难道他没能活下来?
虽然没有亲临当时的场景,但她依稀从众人的议论声中听出来了,昨日傍晚,延英殿外的动静不小,有不少人因此受伤,甚至直接丧命。
“你把他怎样了!”她的语气有些着急,听得萧琰一阵烦躁。
他也欣赏靳昭,也不愿看着靳昭因为忠心太子而一意孤行,走上绝路,可是看到她这么在乎,他的心里就难受得像被狠狠拧着似的,因为他知道她对靳昭有情,这份情,哪怕已分开了近一年,也没有消失。
他深吸一口气,冷着脸慢慢放开她,将她的衣襟朝中间拉拢,力道之重,仿佛在泄愤似的。
“他受了伤,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还有一口气在,兴许没多久,就也要像他的主子一样咽气了,你若想见他,就赶紧去,没准儿晚一步就见不到了!”
说完,便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