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不要害怕。”
裴璋上前,拱手行了一礼,徐徐道:“我们是路过的茶商,有正经官碟在身。路途多劫匪,我与兄长雇了一个镖局为我兄弟俩保驾护航。路过喝口茶,叨扰诸位,对不住。”
一行人个个虎臂蜂腰,面色带煞,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只有裴璋这个“文弱书生”看起来斯文儒雅,茶肆老板直接略过气场强大的陆奉,来到裴璋面前。
“叨扰说不上,这位公子,我这……小本生意,能否让诸位的马匹……挪远一些,免得惊扰客人。”
裴璋转头看陆奉的脸色,陆奉点头,道:“可。”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把手中的长刀放在外头支起的小桌上,“上茶。”
……
一行人安顿好,裴璋这个“二当家”坐在陆奉对面,手端一碗淡茶,道:“君持兄怎么不喝?”
陆奉面前的茶水分毫未动,他从腰间拿出一个水囊,“我习惯用这个。”
裴璋和他渐熟,略微知晓他的洁癖,他笑了一下,眼神不由看向水囊口处,用红绳悬挂着铜钱大小的玉璧。
他道:“这玉质地不俗,君持兄挂在水囊上,未免暴殄天物了。”
“这个?”
陆奉哂笑一声,无奈道:“我夫人为我求的护身符。神神鬼鬼之道,也只有这种没见识的妇人信。”
嘴上这么说,陆奉用手摩挲着,甚至舍不得用力。
他没有佩戴玉佩的习惯,外出赶路,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水囊,他把它放在水囊处,每一次喝水,总能想起她。
裴璋眼神微黯,“君持兄和夫人,鹣鲽情深,真让我羡慕。”
“璋弟何须妄自菲薄。”
此行扮做茶商,在外陆奉是“大当家”,裴璋是他的堂弟,两人私下也以“兄弟”相称,多了分熟稔。
陆奉道:“听闻你夫人多年未孕,你也只守着一个,璋弟比我,不遑多让。”
裴璋含笑不语,低头喝茶。
放下茶碗,他看向一马平川的远方,怅然道:“前路迢迢,唯愿你我此行,能把陈王余孽彻底剿除,还江南百姓一片安宁。”
陆奉喝了一口水,冷眸坚毅,“一定。”
……
队伍休整一番,陆奉看向裴璋,“快马加鞭,按我们现在的脚程,还有两日到达通州,你能否受得了?”
裴璋笑道:“君持兄未免小瞧愚弟,我纵然不如诸位兄弟们健硕,也不至于拖诸位的后腿。”
“兄长,请。”
出了巍峨森严的京城,裴璋言行不像在京城那般拘谨,君子如松,清风朗月,时而又展示出豪迈的气魄,正好对上陆奉的胃口。
他抬掌拍裴璋的肩膀,“贤弟,请。”
倏然,陆奉轻皱眉头,“为何不穿软猬甲?”
南下一行,明着做“靶子”的许、刘两位大人都是禁军教头出身,只有裴璋是个文官。
裴璋道:“通州离京城不远,近年来从未有过劫匪掳掠案件,等上了船,我自会保全自身,君持兄放心。”
裴璋收到陆奉送来软猬甲,亲自登门感谢一番,倒也没推辞。他知道自己的优劣,尽量扬长避短,真动起刀剑,不让一行人为他分心。
陆奉淡淡应声,“跟紧我。”
裴璋是个肱骨之才,真折在这里,不仅圣上,连他也觉得可惜。
裴璋似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打趣道:“君持兄竟和我那拙荆同出一辙。临行前,我妻同样叮嘱我,说君持兄有大气运加身,在你身边,可保我平安无虞。”
陆奉挑眉,“令夫人慧眼如炬。”
裴璋抚掌大笑,道:“那这一路,愚弟全仰仗大当家了。”
“好说。”
马蹄扬起漫天的黄沙,一队人浩浩荡荡远去,其他客人觑着他们的身影远去,才敢放声说话。
“嚯,不得了,天子脚下,连茶商都有如此气派。”
“嗐,近来不太平,南边闹水匪,京城有个王爷犯了事,年前一直在抓人,年后又喊上冤了,似要翻案。”
“他王爷犯了事,不还是王爷吗。今年米价又上涨三成,只有咱们老百姓,难呐!”
“勿议国事,勿议国事哈,大家吃茶。”
起风了。
***
不管外头如何,江婉柔窝在锦光院这一方小天地中,安稳养胎。
转眼两个月过去,院子里的迎春花开了败,池塘中的尖尖小荷逐渐冒头,伸展,如今荷叶田田,满目苍翠,秀丽的荷花大朵大朵绽放着,已经到了炎炎夏日。
午后,知了声伴随着朗朗书声,从锦光院里传出。
“好了好了,弟弟妹妹们都听好了,我的乖儿,你喝口水歇歇吧。”
江婉柔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身边是手捧一本《三字经》的陆淮翊。他放下书本,皱起秀眉,道:“母亲,不要总打断我。”
江婉柔扶额,脑仁儿痛。
陆奉走时交代,让她多听正经书,不要总听那些不知所云的戏本儿,她嘴上答应地好,心里没当回事儿。
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陆奉一走,她就是府中的“大王”,谁能管到她头上?
还真有,陆淮翊。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太医逐渐察觉出不对劲儿,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凑一块儿嘀咕半天,得出结论:是双胎。
当下最好的双胎怀相便是龙凤呈祥,两个男胎反而不吉利。皇帝龙颜大悦,大手一挥赏赐许多东西,旁人捡着吉利话说,都道是一男一女。
陆淮翊按照父亲的交代,每日按时给母亲读一卷书。一听是双胎,思索片刻,自个人儿悄悄加了一卷。对江婉柔言之凿凿道:“圣人云,君子顺时而变。之前以为母亲肚子里只有一个,如今徒生变故,自然要见机行事。”
江
婉柔大惊失色:我的儿,算术不能这么算,你只读一卷,弟弟妹妹都听得到。
陆淮翊秀气的眉目轻拢,“母亲,弟弟的是弟弟的,妹妹的是妹妹的,你不能厚此薄彼。圣人云:……”
“好了好了,你念吧。”
……
江碗柔经不住儿子的缠磨,每日听他跑过来给自己念书。如今陆奉不在京中,陆淮翊的字在裴璋的指导下进步神速,他功课松快,有大把时间往锦光院跑,江婉柔就没那么自在了。
之前陆奉为她念书,她听得烦了,朝他撒个娇,他言辞严厉,眉头紧皱,却拿她没办法。
夫妻之间如此,母子却不行,风水轮流转,如今没辙的人成她了。
淮翊年纪轻轻,倒把他爹沉稳持重的性情学了个透。天天板着小脸跟小大人似的,陆奉念书她还能眯一会儿,儿子跟前连哈欠都不敢打。
淮翊这孩子执拗,不会把她晃醒,但会一直在她身边等着,直到她睡醒。有一次她睡到傍晚,他就等到傍晚,江婉柔心疼地不行。
等念完书回去,淮翊要完成他的功课,不管多晚,有没有人检查,他总要做完的。
他心气高,偏身子羸弱,累着了又生病,江婉柔打不得骂不得,真生了个活祖宗。
江婉柔亲自起身给淮翊倒茶,推过去,“诺,多喝点儿水,我听你声音沉闷,兴许是上次的伤风没好利索。”
陆淮翊立刻垮下小脸,闷声道:“母亲,太医说过,儿子已经痊愈了。”
他表现地再老成也只是稚童,那苦苦的药,他不愿意喝。
江婉柔闻言睁大美眸,轻斥他:“你这孩子,听太医的还是听母亲的?”
“自然是听太……听母亲的。”
陆淮翊一改方才的昂首挺胸,乖乖喝下江婉柔递过来的茶水,锦光院里的茶大都味儿淡,把陆淮翊喝得秀眉紧蹙。
江婉柔苦口婆心道:“等会儿让洛小先生给你把个脉,母亲让人给你做你爱吃的小馄饨,晚上做完功课,早些安歇。”
“前几日你父亲来信,问起你,我都不敢说你又病了。你父亲在外刀光剑影,我却把你养得病恹恹,等他回来了,你要母亲如何向他交代!”
江婉柔轻声细语,语气并无责备之意,却听得陆淮翊心中愧疚难安,忙道:“母亲,是儿身子不争气,您千万别这么说,儿子惶恐。”
他时常觉得对不起江婉柔,明明是母亲生死一线生下他,又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因为他身子弱,母亲反而多受诟病,何其不公!
世道就是如此,对女子苛刻,孩子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一切便都是女人的错。凭什么别人生得出来你不行?凭什么别人能生出男丁你不行?凭什么别人的孩子健健康康,你就把孩子生得病歪歪?
皇帝对江婉柔的偏见一半来自这里。
陆淮翊这一番话说的江婉柔心中柔软,她拿出手绢给淮翊擦了额头上的汗珠,柔声道:“我的淮翊长大了。”
再过几个月,就是他的五岁生辰。
江婉柔心中惆怅,淮翊的生辰是八月初八,初秋,她的产期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不知道陆奉能否赶得回来?
他常往家中寄书信,刚开始还道:定早些回来。近来寄的书信越来越少,也不再提何日回,她猜测,他可能遇到了棘手的事。
她哪里能把府中的事讲给他听,乱他心绪呢?给他的家书中,她一向报喜不报忧。
想起佛堂里的周妙音,江婉柔一阵烦躁,母子两人各有心思,今日这书草草念完,陆淮翊回了前院。
……
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些话不能乱说。江婉柔没想到白天随口说的话,竟一语成谶。
亥时三刻,陆淮翊的书童书棋慌忙拍锦光院的门,大公子发热昏厥了!
江婉柔惊得绣鞋都没穿好,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前院,陆淮翊小小一个人,躺在榻上,小脸烧地通红。
“怎么回事?大夫呢?洛先生呢?你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长子虚弱地躺在榻上,江婉柔罕见发了火,众人乌泱泱跪了一地,两个书童哭道:“今儿一天儿都好好的,大公子晚膳比平时多用了两碗,奴才们还高兴……后来大公子在书房念书,稍晚了一个时辰,不让奴才们打扰。”
“就比平时歇得晚点儿,奴才夜里给主子掖被子,才发现大公子竟昏厥了。”
儿子昏迷不醒,江婉柔没心思追究责罚,只想淮翊早些醒来,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洛小先生给陆淮翊号完脉,无大碍,竟回府了。
人家不是卖身给陆府的家奴,江婉柔无话可说,只好找府中的大夫。几个老大夫扒着眼皮、看看舌苔,在江婉柔等得不耐烦之时,道:“大公子原先的伤风已无大碍,只是公子心中藏事,郁结于心,晚膳用多了积食,又太过劳累伤神,才有此症。”
作为陆奉这么多年唯一的嫡子,如今母亲肚子里还有弟弟妹妹,陆淮翊是个心气儿很高的孩子,吃饭、念书、拉弓、挥剑……他比平日更用功,勤能补拙,他想为母亲挣一份尊荣。
他本就体弱,前段日子春交夏,他急着穿薄衣裳,受寒伤风,那病还没好全,各种因素夹杂在一起,造成如今的局面。
江婉柔此时不想听大夫的废话,只想知道该怎么把她的儿子治好,醒来!
大夫道:“夫人稍安勿躁,我等为大公子开一贴温补的汤药,待明日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