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嘶——”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受到母亲情绪的感染,江婉柔捂着肚子坐下,眉心轻拢。
“翠珠,给我熬一碗安胎药。”
她不喜欢吃甜,更讨厌苦味,喝了苦药没有别的东西压,只能由自已生生受着。平日要陆奉看着喝安胎药,如今没人管,自个儿得知轻重。
用过早膳和安胎药,江婉柔唤来金桃,道:“把人带过来,我瞧瞧。”
陆国公临终前交代,让老夫人在佛前好生“静心”,自此南苑小佛堂成了府中忌讳,后来江婉柔管家愈发威重,更没有人敢大张旗鼓提起。
这个姑娘,好听点儿是落难娇客,说白了就是罪奴,还敢在主人府中挑三拣四?
江婉柔心觉蹊跷。
金桃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儿,柳叶眉,圆杏儿眼,樱桃唇,细皮嫩肉的,纵然穿着丫鬟的嫩绿色褙子,看起
来也不像会伺候人的样儿。
江婉柔盯了她一会儿,悠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姓周,名妙音。”
这个名为周妙音的姑娘怯怯看着江婉柔,福下身子。纤柳细腰,身段儿倒是极好。
“免礼。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年前来的府中?这样一个标志的人儿,我竟不曾见过。”
“夫人事忙,不敢惊动夫人。”
周妙音维持着半蹲礼,低头道:“小女自知叨扰贵府,自进府以来战战兢兢,足不出户,不敢给夫人、二夫人添麻烦。本想聊此残生,岂料……岂料……”
周妙音眼角沁出了泪花,“多谢夫人救我,日后必结草衔环,感念夫人大恩。”
“我倒不必你报我什么恩,我只想问一问你,按照你以前的身份,做妾是辱没了,可我家三爷身份尊贵,风流倜傥……”
江婉柔轻抿一口茶水,继续道:“如今你这种境遇,二弟妹能照顾的了你一时,不能照看你一辈子。三爷温柔多情,我那三弟妹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妒妇,你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为何不愿?”
周妙音抬起头,一双圆杏儿眼直勾勾看着江婉柔,道:“我周家世代清名,宁为奴,绝不为妾。”
江婉柔看着她,忽地笑了,“你在我二弟妹跟前便是这样说的?哄得她将你送来我这里。”
“不愿做三爷的房里人,倒看上了大爷。你倒是给我说说,都是做妾,大房的妾室比三房高贵不成?还是姑娘雄心壮志,等着我给你腾位置呐。”
江婉柔笑着,声音愈发冰冷,周妙音立刻跪了下去,“扑通”的跪地声沉闷,空气仿佛凝固。
“夫人冤枉!小女万万不敢有这般心思——”
“我记性不错。”
江婉柔蓦然打断她,“除夕家宴,有个丫头险些把酒水洒在大爷的衣衫上,你真该庆幸,那天是个好日子。”
按照陆奉的脾性,放在往常,一记窝心脚踢过去,依这姑娘孱弱的身板儿,早下九泉了,哪儿有如今这么多事。
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周妙音,瞬间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周妙音看向江婉柔,道:“是,我……是有这个心思。大夫人,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理,您如今身怀六甲,还想霸着大爷不放吗!”
“你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翠珠——”
江婉柔还未言语,翠珠先上去狠狠给了周妙音一巴掌,翠珠是穷苦人家出身,一把子力气大得很,周妙音被打得头一偏,白皙的脸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翠珠,你出去,给周姑娘拿块冰敷脸。”
江婉柔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淡道:“丫鬟不懂事,回头给你送些伤药。”
周妙音恨恨看着她,“打都打了,何须夫人假惺惺!”
江婉柔轻叹一口气,道:“委屈了?”
“妾,女子在下,立着伺候为妾,如今这点儿委屈都受不了,何谈以后。”
“周姑娘,我观你貌美聪颖,做个妾,着实委屈你。我陆府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今日便收拾东西,从哪儿来,回那儿去。”
周妙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咬了咬唇,道:“夫人,我不敢跟您争。如若您不放心,我情愿喝下绝嗣药,在您不方便的时候把大爷笼络住,我……夫人,反正总要有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我一介罪奴,什么都没有,您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只求一个安身之地,求您!”
她跪着不住叩头,声音凄切。江婉柔敛下眉目,手指缓缓摩挲的着杯沿儿。
确实,一介罪奴,她尚且不放在眼里,她也从未有过找个年轻貌美的妾室为自己固宠的念头。这姑娘心太大,三爷那事兴许还有内情,来锦光院不成,又撺掇周若彤把她送到小佛堂,她究竟意欲何为?
江婉柔又好声好气问了一通,言明陆奉是恭王一案的主审官,算起来是周妙音的仇人,为何不喜欢温柔多情的三爷,反而看中面若阎罗的陆奉?
周妙音哭道:“夫人,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小女不敢怨恨圣上,更不敢怨恨陆大人。而且……陆大人为那么多人翻案,兴许、兴许我把大人伺候舒服了,我爹爹也能借此翻身……”
因青州知府的冤案,圣上在年后下令再次彻查恭王案,确实翻出几件屈打成招的冤假错案,江婉柔知晓一二,周妙音这个理由,也算说得过去。
但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说不上来。
她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走?我可以给你一大笔盘缠,足够你后半生依凭。”
周妙音低着头,“小女只想要个容身之地,望夫人成全。”
江婉柔想了一会儿,笑了,“你说的有理,我这样的身子,确实不便伺候大爷。”
“这样吧,你先回去,等大爷回来,我同他说道说道,如若大爷也有此意,我倒不好棒打鸳鸯。”
周妙音脸上恍惚,不敢相信就这么成了,震惊和喜悦交织在一起,显得她秀丽的五官些许狰狞。
她指天发誓,“夫人,您可以赐我避子汤,我绝不和您争——”
“好了好了,说不准以后都是姐妹,什么争啊抢啊,说出来伤和气。”
江婉柔抚着肚子,笑得端庄大气,“你若有福气,能为陆府开枝散叶,我高兴还来不及。”
正巧翠珠拿着冰袋进来,脸拉得老长,一脸不情愿。
江婉柔轻斥了两声翠珠,让翠珠把周妙音客客气气送走,待两人身影消失不见,一旁沉默寡言的金桃忽然开口,道:
“夫人,不若奴婢前去结果了她?”
江婉柔脸上的笑容渐消,斜睨金桃,“你啊,别成天喊打喊杀,当心折了福气。”
金桃唇角微抿,拿不准江婉柔的意思。她跟在江婉柔身边最久,这些年日子过的舒心,夫人行事越发宽仁,但她同样不敢忘记夫人的手段。
夫人,从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江婉柔看着窗外的茵茵兰草,缓道:“若只是个心大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好办。”
这位妙音姑娘折腾大一圈,偏偏选在陆奉出门的日子,让江婉柔十分不解。
她觉得周妙音不简单。
她说的对,她一介罪奴,不足为虑,江婉柔担心她身后还有什么人,与其撵走打杀,不知道什么时候掀出风浪,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道:“旁的不要做,盯紧她。”
“奴婢遵命。”
金桃低声道:“那……小佛堂那边,您打算如何?”
江婉柔语气淡淡,“该如何便如何,与往日无贰。”
赵老夫人遭幽禁,管家权落到了江婉柔这个长媳身上,她从未仗着这点便宜苛待婆母,一应吃穿用度比照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恨么?
江婉柔想,受了那么多苦,她当年一定是恨的。头顶的婆母像座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如今可能是日子久了,她再度有孕,竟连婆母的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是个高挑清瘦,颧骨突出的妇人,她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公爹的葬礼上,她老了许多,两鬓已有白发。
她原以为公爹和婆母关系不好——至少她看到的是这样。公爹只有一个早亡的妾,但他却很少去婆母的院子,两人的院落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平时谁也不去找谁。逢年过节,两人高坐在上首接受小辈的拜见,他们互相不说话,眼神也没有交汇。
夫妻情感这样寡淡,强势的婆母却在公爹的棺椁前哭得不能自已,几度昏厥。
公爹临终的遗言,让婆母在小佛堂“清静”,后面还有一句,“不要苛待她。”
……
若说陆奉不喜形于色,陆国公这个爹比其更沉默寡言,江婉柔从未在他脸上看出过激烈的情绪,他临终时交
代,“你们母亲……不愿与我合葬在一处,百年之后,你们当遵循你们母亲的遗愿,为其供奉香火,不可断绝。”
她第一次在公爹坚毅的脸上看出遗憾。
后来婆母便消停许多,也不闹了,安心在佛堂礼佛,让江婉柔清静至今。
她问道:“老夫人身子骨儿怎么样?”
金桃回:“还是老样子,自从老公爷走后,老夫人一直要病不病的,也不肯吃药,就生熬着。”
江婉柔交代道:“盯紧那个丫头,勿要惊扰老夫人。”
心里一直恨一个人是件很累的事,赵老夫人是陆家三位爷的亲生母亲,是圣上亲封,开国的第一批诰命,她还真不能拿她怎么样。
过去这么多年,她在佛堂生熬,半截身子快埋进土里,而她正值年轻,即将养育她的第二个孩子,一切恩怨,都算了罢。
江婉柔眉间浮现一丝疲惫,她怀着身子本就辛苦,又思虑这么多,金桃忙蹲下来给她揉腿。
江婉柔看着天色,轻叹道:“这个时辰,他应该已经出京了吧。”
第37章 夜晚惊变
此时,陆奉和裴璋已经出了城门。
行囊已经遣人提前送往通州,一行人轻车简装,从卯时出发,一人一骑,快马加鞭,已经出了城外五里地。
“嘘——”
前面的侍从勒住缰绳,策马回身道:“大当家,前面有个茶肆,我们是否前去休憩一番,喝口茶?”
陆奉本想说“不必”,余光瞥见裴璋苍白的脸色,他轻夹马腹,停了下来。
“所有人听令,前方休整。”
裴璋拉紧缰绳靠近陆奉,苦笑道:“多谢陆……君持兄挂怀。”
陆奉翻身下马,沉声道:“你一介书生,跟现在已为不易,休憩罢。”
陆奉带的一行人皆是禁龙司精锐,陆奉本人骑射功夫自不必说,一路快马疾行,裴璋闷不作声,不叫苦叫累,也没有掉队,已让陆奉刮目相看。
马蹄声疾疾,一行人高头大马,玄衣劲装,把茶肆老板吓得脸色煞白,原本坐着的客人也坐立不安,起身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