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等真见到她恬静的睡颜时,他忽然觉得不重要了,心中只有一个荒唐的念头:让她好好睡一觉。
她说渴。
他为她倒水。
陆奉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儿。
除了当年那一杯加料的酒,从未有人敢如此戏弄于他,这女人仗着有孕越发不敬,如今连“贤惠”都懒得装了!
他心中竟无半分怒火。
……
陆奉眉骨高,瞳仁幽黑,盯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江婉柔被他看得不自在,讪讪道:“夫君,可是妾脸上有什么东西?夜深了,咱们安寝吧。”
“妾服侍您宽衣。”
说着挣扎着起身,被陆奉按着肩膀,不让她动。
“不必。”
陆奉瞧着她矫揉造作的样子,自她肚子渐大,他从未让她动过手,往常瞧不出什么,如今一看,全是破绽。
他身为禁龙司指挥使,刑部、大理寺的断不了的案子交给他,不出一旬便能堪破,穷凶极恶之徒在他面前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不敢动半分歪心思。
终日打雁,反而让家雁啄了眼,好,很好!
江婉柔见陆奉杀气腾腾地去宽衣,嘟囔一声“宽衣而已,至于么”,她如今万事不挂心,打了个哈欠,躺下闭上眼眸。
原本只想眯一会儿,等陆奉回来再跟他说会儿话。三爷是她的小叔子,别的事好说,可她身为长嫂,总不好管到小叔子房里去。
由陆奉这个兄长出面正好,强扭的瓜不甜,三爷才貌双全,仪表堂堂,何必做强人所难之事。
江婉柔高估了自己。
陆奉沐浴回来,只见江婉柔枕着胳膊侧躺着,脸颊泛红,唇瓣粉嫩,浓密的睫毛翕动,如同两把小扇子。
他沉静地走过去,把她的手臂抽出来,放在锦被里,起身吹灭蜡烛。
***
陆奉没有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后宅。
江婉柔没来得及把三爷那档子事告诉陆奉,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他卯时整理好行装出门,那时候天空黑沉,不见一丝光亮。
翠珠辰时给江婉柔熬了一盅燕窝,让她垫垫肚子再睡。她推开门,看见窗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哎呦,我的好夫人,怎么不点灯呢?”
翠珠忙把托盘放下,寻摸着火折子把蜡烛点上,又拿起衣桁上的披帛,搭在江婉柔的肩膀上。
翠珠絮絮叨叨:“虽说春将交夏,早晨还有寒气呢,您看那草上,全是露珠,夫人如今双身子,万万不能受凉。”
江婉柔拢了拢柔软的披帛,低声道:“他走了。”
陆奉从来没有出过这么久的远门,近来夫妻感情渐入佳境,他忽然这么走了。
江婉柔曾想过,离别之时,要说些什么。
是“君行千里、妾心相随”的缠绵情谊?还是“此去与师谁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风”的殷切祝愿?他曾说她“不学无术”,她特意翻过府中的藏书,找出几句有文采的诗句。
一句也没用上。
昨夜,两人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那样和衣而眠。卯时那会儿,陆奉起身,她听着窸窣的穿衣声,怔怔望着床侧的百子千孙帷帐,喉咙里像塞了一块棉花,无从开口。
陆奉同样一言不发,他的靴子很重,沉闷的脚步声靠近,她慌忙闭上眼。她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用带着厚茧的指腹轻蹭她的脸颊,或者抚摸她的肚子,他却只看了她一会儿,脚步声逐渐远去。
她慌乱起身,打开窗子,在黑沉的夜色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手里握着惯用的长刀,衣袂翻
飞,步履沉稳,整个人如山一般坚毅。
她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在拐角处,他忽然停了下来,抬起左臂,微微摆动一下,不回头地往前走。
那一刻,江婉柔心里空空的,面上微凉,一摸,她竟流泪了。
江婉柔很少哭,因为她知道没用。父亲看不见她哭,嫡母不会在意她的眼泪,只有丽姨娘,她哭,她抱着她一起流泪。
后来她学乖了,眼泪这种东西,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没有人疼的孩子,是不配流泪的。
江婉柔默然拂去脸上的泪珠,她这辈子,为姨娘的病哭过,在生淮翊时哭过,如今,竟为陆奉流了眼泪。
她尤记得,初成婚时,她吓得战战兢兢,连他的脸都不敢多瞧。
江婉柔想,或许他近来对她太好了,也或许孕期的女子,总爱多愁善感。
她捧着肚子继续回去睡,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江婉柔喃喃道:“也说不上喜欢,但习惯了,忽然没有了,怪难受的。”
“啊?夫人喜欢什么?奴婢为您寻来。”
“老祖宗和大爷都交代过了,这阖府上下,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夫人您!”
翠珠叽叽喳喳地把窗子关上,燕窝尚且温热,江婉柔喝了两口,放下。
她问道:“淮翊呢?”
翠珠道:“大公子正在书房念书,您要想他了,奴婢叫大公子来锦光院用早膳?”
“不必,早晨天冷,不值当他走一趟。”
江婉柔叹了口气,她心里不得劲儿,闲着更爱胡思乱想。
得找点儿事做。
她问:“二弟妹房里那位姑娘,如今在春晖堂如何,可还安分?”
“啊,那位啊……”
翠珠圆圆的脸上显出一丝为难,她瞧着江婉柔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夫人,奴婢说了,您可别生气。”
“哦?莫非有什么变故?”
翠珠磕磕绊绊道:“奴婢按您的吩咐,把话儿原封不动传给二夫人,本以为这事儿妥了,结果……结果今早奴婢一问……”
“那姑娘没去春晖堂,去了……去了南边的小佛堂。”
江婉柔的脸色骤然大变。
第36章 夫人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南苑的小佛堂是府中禁忌,如今鲜少有人提及。那佛堂里住的不是旁人,是江婉柔顶头的婆婆,赵老夫人。
江婉柔对这个婆母,心中着实发怵。
赵老夫人是跟着陆国公起家的糟糠之妻,听说还上过战场,为陆家生育三个儿子,陆府唯一的一位千金出自一个妾室,那妾曾是赵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她亲自做主给陆国公纳的妾。
这般人物,江婉柔在刚嫁进来时,用尽心思奉承讨好,可惜人和人的眼缘不同,老夫人一直不喜欢她。
三个儿媳妇,晨昏定省,她来得最早,走得最晚,老夫人从不给她一个好脸。
她嫁进来的名声尴尬,她认。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么?平日尽量避着老夫人走。赵老夫人性情刚硬,却不是个主动来磋磨人的婆母,最初,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直到她怀孕。
旁人家的婆婆纵然不喜欢儿媳,只要儿媳有孕,看在孙子的份儿上,也不会太过分。她家刚好相反,最初婆母对她的态度是眼不见为净的漠视,她一有孕,则是明晃晃的厌恶。
春寒料峭,让她挺着肚子站在外头立规矩。
婆婆“病了”,只要大儿媳去侍奉汤药,跪在榻边伺候,一跪就是一天。
夏日炎热,婆母心血来潮想吃烤板栗,一定要大儿媳亲自去做,一会儿嫌生了一会儿嫌烫了,非得折腾她。
一日三餐,要怀孕长媳伺候才吃得香。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最后赵老夫人被关小佛堂,是因为江婉柔在她院中喝下的茶中有红花。陆国公大怒,次日收拾出南苑的小佛堂,吩咐道:“夫人吃斋礼佛,闲事不得打扰。”
这是软禁。
江婉柔有个秘密,婆母平日为难她,但那碗红花确实与她无关。
是江婉柔自己下的。
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那会儿她身子已经五个月了,婆母那般日夜磋磨,若她不用点儿手段,孩子总有一天会被折腾没的。
公府门规森严,外是外,内是内,天命之年的老祖宗不管事,陆府内宅就是赵老夫人的一言堂。男人们不过问内宅之事,陆奉她更指望不上,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她就算真闹到他跟前,他还能为自己这个硬塞进来的妻子,质问违逆他的母亲吗?
江婉柔思虑许久,只能自救。
丽姨娘久病成疾,秦氏那毒妇不给她们请大夫,她便自己找医书看,自己抓药,也成了个半吊子郎中,略识得一些药性。
她只敢沾了一丁点儿,便做出腹痛难忍的样子,那日正好陆国公休沐,叫大夫来瞧,恰巧揭露这场内宅阴司。
江婉柔本意不想害赵老夫人,老夫人陪陆国公白手起家,又生育三个子嗣,她也没想凭这个扳倒她。她只想安安稳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而已,最好是个男丁,如此她便能在府中站稳脚跟。
后续的走向,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陆国公雷厉风行收拾出来小佛堂,宫中还下了一道敕令,大体训斥赵老夫人“为母不慈”云云,一夜之间,压在江婉柔头上的大山轰然倒塌,陆奉特意回来一趟,对她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江婉柔低眉顺眼,“媳妇伺候婆母,天经地义,不敢言苦。”
她那会儿根本不敢把陆奉当成救命稻草,所幸那件事之后,陆奉对她渐渐上心,临近产期遇到的那几回刺杀,若没有陆奉看顾,她和淮翊也活不下来。
淮翊生来体弱,大家心照不宣是因为遭遇陆奉政敌的刺杀,陆奉为此对她愧疚,江婉柔心中却一直有个疙瘩。
她觉得罪魁祸首是她亲自下的那碗红花茶。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儿能那么准确控制用量呢?她当时想好了,如若事成,至少压制婆母一段时日,让她平安生下孩子;倘若万一……真没了,趁机把婆母苛待儿媳的事捅出来,公爹是个正直之人,日后自有她的松快日子过。
至于以后,她还年轻,好生筹谋,还会有孩子的。
江婉柔时常回想,她那时确实太年轻,换做现在,她有百种更好的法子解决,不至于破釜沉舟到那种地步。当时只想着保全自己,肚子里的只是块肉,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当时拼命想保,也只是想凭借一个孩子在陆府占一席之地。
后来陆淮翊出生,她生下淮翊的时候才十六岁,还留恋着姨娘怀抱的年纪,骤然当娘了。
他聪明、伶俐,懂事,唯一的不好,只有身子弱。
江婉柔后悔了。
这些年她对淮翊纵容溺爱,陆奉都看不过眼,谁都不明白她心中对淮翊的愧疚。她行事谨慎,那碗红花未经旁人之手,这是她烂在肚子里,带到坟墓里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