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翊将发丝彻底缠在了食指上,随后将指尖贴近鼻尖,他深深吸气,仿若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香,可当他眼睛合上,眼前却是出现了她紧紧抱在王良腰间,哪怕手掌中插着匕首,也能生生忍住疼痛,将他的软肋说予那王良听。
她是想要他死啊。
晏翊冷冷睁开了眼,将那发丝含入口中,细细咀嚼,“王良……”
他低念出声。
一个八尺男儿,文武双全,明明有远大仕途可为,他却不管不顾,心甘情愿做这杀手,只为将她寻到救出。
这份情意可当真感人肺腑。
王良一早就备了路引与户籍,一路带着宋知蕙用了不同身份,辗转多地来掩盖踪迹,先是离开兖州去了豫州陈留,在那里短暂休息了几日后,继续南下,进了荆州江陵。
王良在江陵有些门路,寻到了可帮其隐藏身份的郎中来为二人疗伤,宋知蕙手上的伤势严重,之前为了摆脱追踪,顾不得细看,也生怕寻到的郎中口风不严,给晏翊派出的人寻到踪迹,故而只是简单做了止血包扎。
如今已过半月,宋知蕙手掌上的伤口虽已结痂,但周围皮肤依然红肿,偶尔还会传来隐隐刺痛。
郎中开了药方给她,除了每日需要入口的汤药,还要用草药来清洗伤口,自然也有要涂抹的药膏,总之,她手上的伤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那郎中千叮咛万嘱咐,哪怕觉不出疼痛了,也需将这样缺一不可皆要做全。
宋知蕙尝试轻轻活动手掌,可立即感觉到一股酸痛从伤口处蔓延开来,疼得她当即变了神色。
郎中赶忙将她叫住,“你这手伤,若无感染,三月之内应能好转,但若想要全然恢复,切忌不可急于求成,还需日后慢慢去练。”
宋知蕙点头应是,不敢再去轻易尝试。
一旁的王良倒了茶水给那郎中,关切询问,“那若调理得当,往后这手可能与从前一样?”
“伤成如此模样,落疤已是必然。”那郎中看了眼宋知蕙,到底还是没将话说得太直白,“若恢复得好,简单的抓握、捏取,应当不是问题,至于灵活度……应会稍有偏差。”
宋知蕙已经心中明了,她神情无异,起身朝郎中谢过。
王良出门去送郎中,半个时辰后回来手中已是取了药,打开院门看到院中的宋知蕙正从井中打水,赶忙跑上前来,温声责备道:“怎不知等我回来?”
宋知蕙朝他笑了笑,“兄长放心,我有分寸的,只是用左手而已。”
王良上前接过水桶,拿去灶房烧水给她。
宋知蕙跟着进了灶房,抿着唇欲言又止,这几日每当她如此,王良便沉默下来,便是她不说,他也能猜出几分。
“兄长日后有何打算?”宋知蕙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王良将木柴丢入火中道:“从年前未能护住师长,如今只你一人,我自要保你周全才能安心。”
“此处偏僻,离兖州较远,他又有禁足令在身,且那些护卫光是护他都未必足够,哪里有空能满天下的来寻我。”宋知蕙脸上是松弛的笑容,“兄长可记得幽州时你我分开前,我便说过,你我二人日后不必相见,不必挂念,护我并非是你之责,你做的已是足够,杨家上下对你只有欠,没有怨。”
王良许久没有说话,盯着眼前火焰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长出一口气,轻道:“你护不住自己。”
“我有我的路要走,前方如何没人能预料,兄长也该有自己的路,而不该是与我困在这四方小地。”宋知蕙说罢,轻笑了一声,“这话若是说出,便显得我有些不识好歹,但事实便是如此,便是没有兄长来救,我也会有法子自行从他身边逃出……”
“便是逃不出……”宋知蕙深吸一口气,释然道,“那便是我自己的命,我认。”
说罢,她又抬眼去看王良神色,还是用着轻松淡然的语气道,“其实他那时已是答应了我,待成婚后与我在兖州四处游玩,我原本是打算那个时候再使计逃脱,但那时遇到兄长,我又当着他面挡了暗卫来护你,此事便会揪扯不清,依照他的性子,那日决不会放过兄长,我唯有与你一道离开……”
宋知蕙并非是当真怪他,世间之事本就难如人意,又不是那话本子,什么事都依照着人的所思所策进行,往往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数,才最是考验人。
王良又如何不知,宋知蕙此言不是责怪,而是不想将他牵扯其中,故意要他离开才是。
有赵凌前车之鉴,宋知蕙自然会怕,便是直到现在,她还会时常被噩梦惊醒,那梦中王良与她骑在马背上,晏翊就在身侧,挥刀便斩下了他的头颅。
王良几次被她扰醒,却也未曾进屋去看,只站在那门外,静静等候着,待屋里再次静下,他才转身离开。
他知道的,皆知道。
“原来如此,是我骤然出现,才扰了你计划。”王良也是垂眼轻笑,随后抬头朝她看来,目光落在她右手上,“是我之过,害你受了伤,那便等你的手伤痊愈之后,我就离开。”
第六十一章 兄长
这一晚, 宋知蕙睡得格外踏实,睁开眼时外间天色已亮,恍惚中她还是会下意识紧张起来, 但随着眼前视线逐渐清晰,看到屋中简单又淳朴的陈设, 心口的大石便很快就落了下来。
穿好衣裙推门而出, 院子里已经飘起了饭香。
他们是前日里才住进这座小院的, 小院不大, 满共就只三间屋子,一进院门的空地上又一处水井,井边有处单独的灶房,在灶房对面便是主屋,主屋分为里外间, 宋知蕙夜里睡在里间,她原是想着在外间支一张床给王良, 王良却不愿意, 硬是要挤在主屋旁边的那巴掌大的小屋里。
那小屋只是搁下一张床铺,便几乎什么也放不进去了。
他说只是将就三两月就离开,睡哪里都一样。
宋知蕙劝说不过,索性便不再去提。
她寻着香味来到灶房外。
前两日刚来的时候, 王良身上还有干粮, 两人为了隐藏踪迹,尽可能会减少外出,将就着吃了几顿, 却没想今日王良会亲自下厨。
“昨日送完郎中,我也不敢冒然走远,只在山下村里简单买了点东西。”王良看到宋知蕙拉开门, 笑着就与她道,“待过段时日我对周遭更熟一些,再买好东西给你做着吃。”
“兄长不必麻烦,我在吃食上不讲究的。”宋知蕙说得是实话,从汝南到幽州那一路上,她什么东西都吃过。
“兄长可知,有一次我饿极了与人抢那野菌子吃,吃完后一连昏沉了两日,大晚上能看见彩虹,白日里却是满天繁星。”回想起那一幕,宋知蕙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她站在灶房门外,背后是晨起山间的日光。柔和的光线穿过薄雾,为她蒙上了一层金色薄纱,那细碎的金芒在她因笑而轻颤的发间闪烁。
王良微怔,但很快便收回目光。
他剑眉虽蹙,唇角却也是带着几分温笑,“山野间的菌子可不能随意食用,运气好便你所说那般,运气若差,毒发身亡也是常见。”
宋知蕙点头道:“只那一次,往后便是再饿,我也不敢吃了。”
说罢,她上前去接王良舀好的肉粥,王良却是赶忙让她退后,“你那右手还未痊愈,要是再将左手烫了,可如何是好?”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只好作罢,跟在王良身后回了主屋。
主屋正中是一张四方松木小桌,两把椅子,两人对面而坐,桌上只有鸡肉粥和一碟荠菜。
这山鸡是王良昨日去山下买的,荠菜则是他回来时遇见了一个大娘,那大娘来山里摘野菜,看见他时,笑盈盈上前攀谈,非要送他一把。
这些王良也当做趣事说给宋知蕙听。
宋知蕙喝粥倒是不受影响,用左手夹菜却是有几分困难,有时候好不容易夹起来,还没有放入碗中,便掉在了桌上,但她未见急恼,很是耐心地慢慢练习。
王良也不催促,故意放慢用膳的速度在陪她,且宋知蕙没有开口求助,他便不会刻意去帮忙,他知道她是在锻炼,毕竟他要走的,待他走了之后,很多事都得她自己来做。
许久未曾吃到热乎的饭菜,尤其这粥中的鸡肉,入口软烂,一尝便知是王良熬了许久的。
王良问她,“味道如何,可吃的习惯?”
宋知蕙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他,“兄长今晨是何时起来的?”
王良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煮粥不麻烦,且我每日晨起都要练功,顺手的事罢了。”
宋知蕙也懂了,在做饭这件事上,他约摸是不会听她的了。
“兄长手艺很好。”她说完,又舀了一碗。
见她比前几日胃口好了不少,王良也不知为何,莫名生出几分成就感。
一连多日便是如此,王良白日里多数时间都在灶房,一日三餐由他来做不说,熬药的事也落在他身上。
清洗伤口和涂药是宋知蕙自己来做的,这个过程难免还是有些困难,但她不开口,王良是绝对不会上手去帮。
到了月底,王良每日会抽空出去一趟,买些新鲜食材回来,同时也为了尽快熟悉四周环境。
这日他从外面回来,看到宋知蕙坐在院中,已是打了水在单手洗衣,又是蹙了眉头,三两步赶到身前,语气虽温,但明显带了几分责备,“不是说过了,这些重活我来做?”
“这……这不是衣物……这……”宋知蕙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且抬着手臂刻意挡着那盆中衣物。
王良垂眸看了一眼,立即移开视线,脸颊似也忽然升了温度,他不在说话,转身回了屋子。
当天傍晚两人用晚膳时,宋知蕙唇色便有些发白,额上似也在隐隐冒汗,她吃了几口,便会忽然停下,将手搁在小腹处,片刻后才似忍着痛疼般,继续吃饭。
“可要去寻郎中来?”王良关切道。
宋知蕙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只是……是那……”
支支吾吾半晌未见言明,王良愈发担忧起来,起身便要穿衣下山,宋知蕙见此,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说开,“是我来月事了。”
王良动作顿住,愣了片刻,才恍然意识到此为何事,他未将手中衣衫挂起,而是站在那里疑惑问她,“我不知经此事时,这般腹痛可是寻常?”
若非寻常,这一趟还是要跑的。
宋知蕙又是疼得吸了两口气,才缓缓道:“腹痛为表现之一,有人会痛,有人则不会。”
“那可有何缓解之策?”王良继续问道。
宋知蕙看了眼外间天色,摇头道:“多喝些热水,早点休息便是。”
王良自幼也未曾养在娘亲身边,随着父亲四处游学,身边也没有女眷,便对此事一窍不通,只是简单知道女子每月会经此事。
见宋知蕙这般说,他便松了口气,搁下衣服推门而出,去了灶房烧热水给她。
宋知蕙的目光落在了王良那还未吃完的半碗饭上。
这一夜宋知蕙几乎未曾入睡,她原本自幼便体弱,月事来时便比寻常女子更疼一些,后来入了春宝阁,一碗绝嗣汤喝得她月事彻底不准,有时候大半年未见来,有时候一个月会来上两回,若那段时日赵凌来得频繁,刘妈妈还会端药给她,生怕她因此事扫了赵凌兴致,硬是又将月事给压了回去。
如此反复三载,她月事不准不说,且每次来时,要么只一丝鲜红,要么便如同血崩。
今日便是血崩,她腹痛不说,还会不住害冷,迷迷糊糊到了天亮才合眼,待醒来后已是晌午,她坐起身时眼前黑了一片,扶着墙走出里间,外间方桌上已是搁了饭菜,还有一壶温水,和一张字条。
是王良晨起做了早膳后,便下了山,让她醒来后莫要等他,快些吃饭和热水,他去去就归。
王良赶在午膳之前回了小院,手中拎着几服药,皆是对女子月事有助的药材。
宋知蕙坐在院里晒日光,春末温暖的日光照在身上,也能有几分缓和。
看见王良回来,她准备起身,王良朝她抬手道:“郎中说了,已静养为主,你坐着莫要来回走动。”
“你去看郎中了?”宋知蕙讶然。
“嗯。”王良搁下手中东西,拎起一包药走进灶房,房门未关,一面煎药,一面与她道,“日后若再有此事,不必瞒我。”
宋知蕙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王良却是扭头朝她看来,缓声道:“既是有这缓解腹痛的药方,你便与我直说,不必去想其他,这三月我与你在一起,本就是为了照顾你,你若总忧心这个,忧心那个……便是我这做兄长的没有尽责。”
这一瞬间,宋知蕙想起了杨昭,是她那双生的兄长。
若他还在世,可也会这样?
宋知蕙忍住鼻中酸意,起身去屋中喝水,又进里间躺了片刻,迷迷瞪瞪醒来后,听到院中有声音,便起身再次出来,是王良正在洗衣。
“药好了,我在灶台上温着,你去喝便是。”王良道。
宋知蕙头脑发胀,应了一声后,进了灶房,一碗汤药入腹,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很快便觉得身子起了暖意,小腹的疼痛似也有所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