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灶房时,余光扫见王良手中衣裙,这才恍然想起一事,忙上前道:“兄长不要洗了,这裙子我是打算过两日自己清洗的。”
王良正在拧水,坦然道:“已经洗完了。”
说罢,他还抬眼看向宋知蕙,“可还有要洗的衣服?拿出来我顺手便帮你洗了。”
见她站着不动,王良起身一面搭衣,一面用那稀松平常地语气道:“你可觉得月事为不吉之事?”
似没想到王良会这样询问,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觉得。”
她自知道女子都会来月信一事开始,便不这样觉得,但书中会这样写,身边女子也皆这般认为。
王良不由点头应道:“是啊,此为人之常情,怎会是不吉之意,女子本就不易,再加上月事一来,体虚腹痛,合该好生休息才是,安能再动水洗衣?”
说罢,他搭好衣裳,拿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朝宋知蕙道:“刀剑所染的血污可洗,月事的血污为何不可?”
宋知蕙没有说话,默了片刻后,她朝王良笑了,“是,兄长说得极是。”
转眼便至一年中暑气最浓之时,便是在山间,到了正午也会发闷,尤其是那小院子里空荡荡的,连棵树都没有,那日头将地面晒得都会烫手。
每日一到此时,王良便会带着她外出,两人不会走远,就在小院附近的竹林里,王良会教她如何使用匕首来防身。
宋知蕙如今右手伤势已是渐渐好转,除了刮风下雨时还会隐隐作痛,平日里不用力抓握的话,已是不会再疼,但她还是不敢轻易去用,先是从左手练起。
王良只是手臂微抬,那匕首便能将竹子直接插穿。
相比之下,宋知蕙最初连瞄准都是问题,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准心度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力气不够,连扎数下也只能勉强将那竹子扎开一道浅浅缝隙。
王良用手压在她的手腕上,在一旁提醒她道:“不要去用腕力,要用臂力,甚至还可以用你整个左肩,乃至身体上的力度。”
说着,他将动作放慢,指着每一处发力的肌肉处,与宋知蕙细细演示,“身体的力道自然要比腕力重,若能瞄准要害之处,必会一击毙命。”
话落,竹身微晃,匕首瞬间深嵌其中。
宋知蕙学着他那般使力,虽说还是未能见效,但使力的方式对了,王良赞许地点头道:“如此练下去,半年后必见成效。”
这是王良第一次说她方式对了,她脸上瞬间便露出喜色,照着方才那模样又练许久,练到额上满是汗水,这才收了匕首,拿出帕子擦汗。
“招式不在复杂,直中要害才是关键。”王良递去水囊,又与她讲解道,“男子要害在下身,不必在意招数是否君子,反正能逼你出手之人,定然不是君子。”
宋知蕙笑着点头,“好,我记住了。”
眼看日头快要落山,两人便开始往回走。
路上,宋知蕙问王良日后有何打算,王良说待过几日离开后,打算去陇西。
“陇西虽归大东管辖,但其地势复杂,又有羌族部落聚集此处,朝廷实际控制远不如中原这般严密。”
王良说着,见宋知蕙敛了笑意,垂眼望着脚尖,便知她又在愧疚,她总是觉得,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耽误了他的前程。
王良无奈地笑了笑,“与你无关,其实早在老师出事的时候,我便已是不想再为那所谓的朝廷尽力……”
或许最初的他也有过宏图大志,想要辅佐君王为国尽力,可当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忠良之士被诬陷迫害,清正之人遭排挤打压,还有诸多尔虞我诈,权谋斗争,让他已是无比厌倦,若与他们共事,才是真正让他良心受谴。
“我在陇西认识些人,那里有羌族势力还能庇护一二,若你在江陵不安,可随我一道过去。”王良说可以先将她送去枹罕,“那里地势复杂,人烟稀少,只有少数羌族部落居住在此地,最是适合隐蔽行踪,只是……”
他脚步微顿,看着宋知蕙道,“若去了那里,不论是语言还是生活习俗,皆要重新学过。”
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新开始。
宋知蕙不怕这个,她也抬眼看向王良,“那你呢?”
“我去临洮,那边许能有我施展的余地。”王良抬眼看向远处,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这两地所离不算远,若到时有何事,你我也能相护照应一番。”
宋知蕙的确是有些心动,可到底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计划,一时没敢直接应下,只道:“容我想想。”
“不急。”王良提步朝前走去,“我不是还有几日才走么,不管你有何打算,到时与我再说也不迟。”
宋知蕙笑着“嗯”了一声,提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夕阳的余晖照在他们的面容上,两人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悦。
他让她先回屋休息,他来将院里搭的衣衫收了,她笑着说不累,与他一起便是。
他取下绳子上那条灰蓝色衣裙,递到她面前,她伸手去接,却听倏地一声,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宋知蕙蓦地愣了一下,想问他可否看见。
可当她抬起眼之时,却看一根短箭赫然立在王良眉心正中。
第六十二章 定要将你亲手杀了……
这一瞬, 周遭一切皆被凝固。
只有尖锐剧烈的嗡鸣声在脑中瞬间炸开。
眼前的视线也在这一刻变得模糊起来,她忘却了呼吸,只僵在原地, 看着眼前身影仿佛慢动作般,从视线中缓缓离开。
沉重的倒地声仿若将人从凝固中瞬间抽离, 宋知蕙如梦惊醒, 她嘴巴大张着急促喘气, 整个身子不受控般扑通一声朝下跪去, 她浑身都在不住惊颤,几乎是连滚带爬来到王良身前。
那眉心正中的伤口处正在不住朝外溢出鲜血,那爬满鲜血的面容,没有任何神情,只跟着浑身的抽搐在不住颤动。
“不不不……不要、不要……”她神情仓皇, 双眼无措,那颤着的双手在空中徘徊, 似是想要帮他止血, 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做。
“兄长——”
她忽然大喊出声,那绝望又凄惨声音冲破了脑中嗡鸣,她的眼泪如泉水般不受控制地朝外涌出。
“不!不要……兄长……不……不……”她双手紧紧抓住了王良的肩膀,想要将他唤醒, 让他看看她, 让他与她说话,“醒一醒……我求求你了……不要死好不好……好不好……”
“不要丢下我……”
“求求你了……”
“不要啊……”
“兄长……”
她一声低过一声,声声如泣, 字字乞求,可那身影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而是渐渐没了动静, 变得冰冷,沉重。
她终是不再说话,缓缓松开了他的肩膀,在那早已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寻到了他的手,她双手紧紧将那只手攥在掌中,用力抵在自己的额头正中,她双眼紧闭,整个人蜷缩在地,无声痛泣。
不知过去多久,她缓缓抬起了头,朝头顶的那片湛蓝天空看去,在悲痛,绝望,愤恨三股至极的情绪中,那嗡鸣声终是停下,眼前也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黑暗。
沉旧的院门被慢慢拉开。
宽厚的身影缓步而入,来到她身侧。
他弯身掰开了她的手,将那男人的手从她掌中扯开,随后将她横抱起身,朝外走去。
摇晃的马车在山间颠簸前行,他已是没有任何可焦急忧心之事了,马车便行驶的极其缓慢,仿佛是某户人家来山中游玩一般,尽是闲情雅致。
他用帕子擦了她脸上泪痕,又将她那双手反复擦洗了无数遍,直到双手红肿,才长出一口气,将那帕子丢去车外。
他拿出一个小瓶,从里面道出几粒褐色药丸,放入了她的口中,见她吞咽不下,便直接以唇压上,将那药丸送进了她的喉中。
他回味着方才那让他怀念又贪恋的味道,将她重新揽入怀中,那结实的臂弯仿若要将她镶入体内。
他将鼻尖埋进了她的颈窝,闻着那发丝间的淡淡清香。
“杨心仪……”
他用那沉哑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轻唤着她的名字,从始至终也不敢合眼,好似生怕他合眼后再一睁开,眼前景象便如这数月来的梦境一般,再次成了幻象。
宋知蕙在昏沉中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她想将手伸到面前,手腕上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腿脚也使不出任何力气,她匀了几个呼吸,每次的吸气心口都会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她只得强让自己的呼吸变得轻缓,那疼痛才稍稍有所缓解。
宋知蕙缓了片刻,再次用力睁眼,可眼前除了黑暗,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恍惚中,她感觉到面前似有什么东西晃过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风。
“谁?”宋知蕙沙哑出声,喉咙也不知为何,也会有股隐隐刺痛,让她一开口,语调尽失。
可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
宋知蕙几乎是下意识便脱口而出的,“兄长?”
这一声出口的瞬间,她自己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那细眉便立即蹙起,她看不到自己在哭,可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泪从脸颊开始流淌。
可就在此刻,明明炎炎夏日,周遭空气仿佛忽然涌出了一阵寒意。
她虽看不见,可也不知为何,还是莫名地朝着一个方向抬起了头,“是……谁在哪里?”
“赵凌死的时候,也不见你如此伤心欲绝,他便这般重要?”
沉冷又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宋知蕙双眸中的泪水瞬间止住,整个人如遭雷击,不论是眼睫,唇瓣,还是那被系在床榻上的手脚,几乎身上的每一寸都在不住颤抖。
她那昏沉的脑袋仿若骤然清醒一般,惨绝的画面再次浮现在了眼前,她用力吸了口气,已是顾不得心口的疼痛,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愤怒地嘶喊出声,“晏翊!”
这是她头一次直呼他姓名,没有半分的情谊,有的只是咬牙切齿和那浓浓恨意之下的诅咒。
“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合该去死!”
“该死的人是你!”
“你去死,去死……”
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极尽的怒意,仿若将他恨之入骨,恨不能生吞活剥,若不是她此刻被绑着动弹不得,她定会立即起身朝他直扑而去。
“你无耻卑劣!”
“惨无人道!”
“不配为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痛骂,从前的她不论如何,在他面前都端着一副谨小慎微,乖顺迎合的模样。
也不知骂了多久,骂到最后,也不知是用尽了力气的缘故,还是觉得辱骂他没有任何用处,她不再说话,只不住地垂泪,似要将眼泪哭干哭尽。
忽然,眼角处有帕子在帮她拭泪,宋知蕙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张嘴便朝那帕子的方向咬去。
她动作很快,却不至于快到让晏翊来不及反应,他看到了她要咬他,便没有将手移开,甚至还有几分配合地将手往她面前凑去。
她是真的恨透了他,很快便咬出了血迹,比那时他在她身上落下痕迹的力道还要深。
鲜血的浓腥在口中瞬间蔓延,黑暗中宋知蕙又想起了王良倒在地上抽搐,眉心不住朝外渗血的一幕。
她颤着唇在哭,可那牙齿却并未松动半分,且还在不住地加深力道,似要将他腕骨一并咬碎。
“你为何恨孤?”
沉默了许久的晏翊,忽然出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