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若香抬手捂在嘴上,那被死死掩盖住的一声呐喊之后,泪水从眼角涌出。
她哭着笑,笑着哭,却是在看到宋知蕙脱去大氅,露出身上那身染血的破烂红裙时,瞬间愣住。
然下一刻,顾若香便摇晃着起身,扑过去将宋知蕙紧紧抱住。
云舒与安宁也是如此。
四人抱在一起,还分什么主仆,分什么贵贱,分什么善恶。
这一夜注定漫长,待宋知蕙合眼躺在床榻上时,天已渐亮。
她沉沉入睡,很快便入了梦中。
她许久未曾梦到过那座荒山。
也许久未曾再回忆起那日场景。
她看到那时的自己从鲜血中慢慢爬起,澄澈的双眼里是绝望与迷茫,她望着身前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生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活下去……活下去……”
山间的夜风似要将她活活冻死。
她一面低声念着,一面蹲在那些尸首旁,脱下那一层又一层沾着血迹的衣衫,她将那些衣服紧紧裹在身上。
她知道夜里山中会有猛兽出动,便没急着下山,她用那些尸首掩在身上,听着那不远处啃食肉骨的声音,直到天亮,周围只剩鸟鸣,她才从那堆尸首中,缓缓爬出。
梦里画面倏然一转,她看到那时的自己被一个流民压在身下。
她发疯般又哭又叫,但那分明就在不远处休息的人群里,却无一人敢出来帮忙,全当做没有听到,也没有看见。
她只能靠自己,靠那刚及笄的身子,与这个成年男人抗争。
便是那时的她尚不知男女之事,却也知道何处是男子最弱之处,她先是绝望地望着夜空,放弃了抵抗,随后在趁那男人放松警惕之时,朝那处狠狠踢去。
痛苦的哀嚎在身前响起,宋知蕙拿起早就看中的那块石头,一下又一下朝那男人头上狠狠砸去。
她一面砸,一面落泪,泪水与血水交织在一处,她看不清那人最后到底成了什么模样,只知砸到最后,她已是累到实在使不出力,才摇晃着站起身来,拎着那石块回到了人群中。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一整日降雪轩内都是无比的安静,安泰轩那边也无人来唤。
宋知蕙起床用了些饭菜,便又去了顾若香房中,只是简短说了几句话后,便又回来了。
自这日之后,二人鲜少往来,只偶尔在院中碰见时,互相点头示意。
安宁与云舒不知为何,问起她们时,她们也不曾解释,只是平静地岔开话题。
五日之后的一个午后,刘福来唤宋知蕙。
她知道这个时辰来寻,应当是为了正事,她便没有过多梳妆,穿了件湖蓝色长裙,外面搭了件兔毛短袄。
安泰轩各处房中皆有地龙,宋知蕙进到书房以后,便脱去了短袄,只着衣裙上前与晏翊请安。
几日未见,晏翊发觉她似是瘦了些。
他缓缓收回目光,敲了敲手边桌案,那里隔着纸笔,一看便是提前为她而备。
宋知蕙垂首上前,跪在那书案旁,提笔书写《尚书》,还是先从伏生批注开始。
晏翊又是盯看了她片刻,才重新翻阅起面前书册。
不知过去了多久,再抬眼朝外看去,已近黄昏。
宋知蕙没有座椅,就这样跪了许久,浑身好似已经僵硬,且她今日来了月事,本就腰后泛酸,身上无力。
她停下笔来,缓缓转动脖颈,却是在抬眼之时,瞥见晏翊正在沉思的眉宇忽然蹙了一下。
她知道是她忽然的举动,让他分了神。
宋知蕙强忍住身上不适,赶忙端正不在晃动,只用余光扫着身侧,想等晏翊喝茶时,或者看完这张,翻页的时候她再舒缓一下筋骨。
结果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就在宋知蕙实在难受到有些受不住时,门外有人求见。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晏翊蹙了眉心,他长舒一口气气,丢下手中书册,将人唤进房中。
进来之人看到宋知蕙时,眸中有一瞬疑惑,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上前行礼。
“王爷,京中……”来人话音倏然一顿,朝晏翊手边看去一眼。
宋知蕙暗松口气,正欲起身退下,却听晏翊道:“但说无妨。”
宋知蕙身影略微摇晃了一下,低声叹了口气。
来人见晏翊如此说,便不再避讳,直接道:“下月初五,太后六十大寿,皇上下旨令王爷提前回京,为太后贺寿。”
此事晏翊前几日便得了消息,便点头道:“此番回京还有何人?”
来人道:“除了王爷之外,圣上还点名要让东海王归京,但那东海王却道染了恶疾,暂无法回京。”
宋知蕙虽许久未曾了解朝政之事,但这东海王晏疆她是知道的。
他原本是先帝长子,也是先太子,后因先皇后被废黜一事,自动请辞,这才让当今圣上坐上了太子之位。
自此之后,那东海王便一直待在封地,几乎从不回京,可当今圣上并非那容人之人,否则她杨家又何故沦落至此。
宋知蕙又去看晏翊神色,果然,他蹙眉深思,许久不语。
腰背的酸疼让宋知蕙紧抿双唇,也白了脸色,她握了握拳,却又因手腕的酸疼更觉难受,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腿在发颤。
“还有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晏翊似又开了口。
宋知蕙却已是因为腹痛与僵硬的身姿让她无心在听。
“此番还有一人乃圣上亲自下令,便是那幽州广阳候之子,赵凌。”来人道。
“啪嗒。”
那发颤的手中,早就握不住的笔终是滑落而下。
屋中瞬间静下,晏翊那双冷眸倏然射向宋知蕙。
她脸色苍白,双唇紧抿,手臂轻颤,分明一副失神模样,却佯装淡定地弯身去捡笔。
晏翊沉着脸抬脚压在那只手上,用那染了寒霜的声音问:“可探出为何?”
来人道:“对外,好像是因为陛下知道广阳侯世子尚未娶妻,便想趁此机会,让他归京,指一门婚事于他,至于对内到底何因,属下尚未探出。”
晏翊沉冷目光还在宋知蕙身上,又问那人,“孤听闻那赵凌不是在幽州已有了婚约?”
来人道:“今年原是定了婚约的,是那幽州刺史之女,却因赵凌推拒不肯,最后两家便未曾结姻。”
“可知为何不肯?”晏翊脚下力道加深。
来人摇头,“尚不知。”
“不知便去查。”最后这句话,晏翊几乎是含着怒意而出的。
来人立即躬身退出屋外,随着他脚步声越来越远,屋内再次静下。
“想到了何事,竟如此心乱分神,将那手中的笔都要握不住了?”
在这异常安静的书房内,传来晏翊幽冷的质问声。
第三十章 王爷可满意
书案下, 宋知蕙有气无力道:“回王爷,是因为跪得太久的缘故。”
“哦?”晏翊明显不信,嗤道, “今日才跪了几个时辰?孤记得你在院中跪过整日,也不见如此?”
宋知蕙一手被晏翊踩在脚下, 一手捂在小腹上, 她匀着呼吸与晏翊解释, “之前王爷让妾跪的时候, 大多时候妾都是跪伏在地,或是跪坐着,比今日这般跪在书案旁书写要舒服一些,且……”
通常男子会避讳女子月事一事,宋知蕙从初次来潮时, 便觉不解,还问过娘亲, 但娘亲也没有给过她准确答复, 只道男子避讳,便莫要在他们面前提便是。
时至今日,宋知蕙还是不解,此该是人之常情, 怎会是不吉之意, 但在晏翊面前,她定然还是要妥协。
所以她话音顿了一下,并未继续说下去。
晏翊却是听出了她有所隐瞒, 那脚上力道不由加重,“说。”
宋知蕙“嘶”了一声,索性说了出来, “妾来了月事,身体发虚,跪不住。”
听到月事这两个字,晏翊似是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然片刻后,他才恍然想起这是何意。
可他还是没有将脚抬起,眯着眼似要将宋知蕙看穿一般,问道:“到底是身子虚,还是心虚?”
宋知蕙如何听不出来他意有何指,但他不提,她也没必要往那话头上引,只得继续解释,“王爷很少如妾这般下跪,所以许多事都不知,但若王爷还是不信,随意寻个婢女一问便知。”
这番话宋知蕙说得句句在理,晏翊乃高高在上的王爷,又是男子,他今生也无法体会女子每月身体上带来的煎熬,也无法体会身为下等人,时不时跪地带来的疼痛。
晏翊又是倏然一愣,似是没想到宋知蕙会这样说,虽说在理,却隐含挑衅。
晏翊正要开口,却见那门外又有人来求见。
晏翊那心头火气还未散,便没有让宋知蕙起身,直接允了求见。
这次进来的是另外一人,他不知屋中还有旁人,只看到那书案后端坐的晏翊,便上前躬身行礼。
“何事?”晏翊缓缓抬眼,望向两丈外那来人。
晏翊的手下素来懂规矩,既敬他,又畏他,此刻与他回话时,也不敢随意抬眼与他直视,只望着眼前地板道:“属下已将近三年来兖州各处商户的税收,全部梳理在案。”
说着,他拿出一本册子,垂首呈于面前。
若是以往,此刻的晏翊便会让他呈上,随后一边翻阅,一边与他问话,或是干脆自己看,直接要他退下。
可今日那上首正坐之人,却未唤他上前,只继续与他问话,“可还有何事?”
书案下的宋知蕙也觉出晏翊故意,既是如此,她干脆跪坐在地上,揉起小腹,纾解疼痛。
那来人放下书册,回道:“还有流民一事,因各地筹款未至,流民已纷纷涌入各州。然诸多州城拒之门外,不予接纳,有些地方因此事还生了事端,兖州刺史恐那流民来兖州作乱,便想请问王爷之意。”
此事的确两难,若开城安置,恐有人趁乱生事,若闭城拒之,又会引起骚乱,且还有损声名。
晏翊下意识便想起了洪瑞,若是以往,他便会将那洪瑞唤至书房,听一听他有何见解,可如今,那洪瑞已死,造成这般局面的人正是这书案下的宋知蕙。
一时间想起宋知蕙的诸多行径,晏翊那本就没有消散的火气,又在心头上翻了几翻。
宋知蕙跪坐在书案下,地下烧着地龙,她又在那小腹上揉了许久,身子倒是有了几分缓解,可这边刚舒服一些,手上那鞋靴却是忽然加了力道,疼得她直吸气,想要将手抽回。
可能是感受到了宋知蕙的挣扎,晏翊一面与那属下说话,一面又将力道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