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微放下手里的孔雀绿釉荷叶笔洗,漫不经心的打趣道:“那就有劳杏容姑娘代为道声谢。”
杏容乐见其成,忙不迭应下。
金蝉指挥众人把带来的行李一一归置整理,她是真的沉默寡言,像极了一个锯了嘴的闷葫芦。
除了必要的交谈外,甚至连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做事干练又有章法,也不知陆寂是从何处寻来的。
她闲来无事,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看着她们忙碌。
杏容递来一盏新沏好的雨前龙井,道:“夫人,今晚大夫人在汀兰榭设下家宴,爷让您一同前去。”
姜予微接茶盏的手顿了顿,轻笑道:“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妾室,怎敢与主子夫人一同用膳?”
杏容笑容满面,揶揄道:“夫人,爷的心意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她自是看了出来,只不过想起方才在寿晖堂时的经历,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陆寂不会不懂,难道还是故意为之的?
想着,她暗自叹息了声,“那便去吧,爷一番好意,我怎可不识抬举?”
侯府人少,加上她总共也才五个半的正经主子。又是家宴,故而没有男女分席,大家同坐在一起用膳。
汀兰榭临湖而建,湖中芙蕖新妆,水月风来,暗香盈袖。银辉斜穿朱户,时见疏星渡河汉。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有曲便更好了。
席上各色吃食,令人目不暇接。羊四软、闲笋蒸鸭、蟹酿橙、酒浇江瑶、雪霞羹、玉井饭、清撺鹿肉等等,水陆尽有。
陆宪年岁小,不停的缠着陆寂让他讲此行的见闻。陆寂这厮此时倒是装得人模狗样,一番兄长做派,不仅答应了而且还引经据典,口若悬河。
大夫人徐氏端坐在主位,珠翠罗绮,雍容华贵。眉眼间与陆寂有三四分的相似,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容色不俗的美人。
在她下首还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子,一袭莲青色绣花蜀锦裙。明眸善睐,杏面桃腮。
听杏容说她姓徐,乃是大夫人的外家侄女。侯府寂寥,徐家便把她送来京城与大夫人做伴。为人知书达礼又不是风趣,席间时不时说上两句俏皮话,惹得大夫人开心不已。
姜予微插不进去,识趣的当个花瓶。偶尔听上一耳朵,更多时候是默默用膳。
正吃着,碗中忽然多出来一块鹿肉。抬头看去,正对上了陆寂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
她低声道了声谢,垂下眼帘佯装羞涩的避开那道视线。
这一幕被坐在的对面的徐盈月尽收眼底,葱葱玉指抚过杯沿,她轻笑道:“二哥哥对嫂嫂可真好。”
此言一处,四周陡然一静。连最活泼的陆宪也察觉到不对,乖乖坐在红檀木梨纹玫瑰椅上,神色不安的在大夫人和陆寂间来回看。
大夫人眸色淡淡,闻言倒也没有太大起伏,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银箸。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立即奉上香茶、漱盂、巾帕。
待漱完口,她这才掀起眼帘睨了徐盈月一眼,慢悠悠道:“你来侯府也有多日,怎的还这般没有规矩。回去后罚抄三遍女戒,明日一早交给丁嬷嬷。”
徐盈月不敢反驳,恭顺道:“是。”
一时间水榭内的气氛有些尴尬,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为了那般。
姜予微盯着碗里的这块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沉默不语,况且这里也没有她说话的份。
这时,陆寂清润疏朗的声音传来,“怎么不吃?不是说饿了吗?”
姜予微一顿,看了眼脸色愈发难看的大夫人,心叹这顿饭看来是没办法好好吃了。
果不其然,大夫人将茶盏搁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不轻不重的道:“姜氏,你既已进了我宣宁侯府的大门,那今后当恪守本分尽心服侍,更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我眼里见不得脏东西,可明白了?”
她这话委实不客气,姜予微自若如常,脸上既无惶恐也无恼怒,平静的道:“明白了,妾身谨记夫人教诲。”
见她还算乖顺,大夫人脸色稍霁,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陆寂,道:“二哥儿,往日你公务繁忙,为娘从未说过什么。只是你年岁不小了,又纳了姜氏为妾。也是时候该成亲了,免得让旁人议论我宣宁侯府不懂规矩。”
陆寂已然不悦,面上却未显露半分,拨动手上的白玉扳指,温声笑道:“母亲所言极是,不知您可有人选?”
原本只是接风洗尘,忽然聊到了婚事上。姜予微挑眉,不由有些疑惑,陆寂的婚事是可以拿到饭桌上随意说给他们听的话?
大夫人未曾察觉到异样,还道是她儿终于想通了,心下欢喜道:“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自然是要找个知根知底的才好。”
说罢,别有深意的看向身侧的徐盈月。
徐盈月脸颊绯红,粉面含春,偷偷的瞧了眼陆寂又迅速垂首。少女心事,羞窥郎颜。
陆寂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轻笑,道:“前些日子舅舅可是来信了?”
大夫人怔了怔,很是意外他都不在京城,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平白无故的,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一月前皇上派督察御史巡按西南,舅舅身为承宣布政左参议派管粮草。可在他管辖的粮仓内却出现了大量霉米,更有甚者,还有人在暗中倒卖官粮........”
陆寂的眸子不疾不徐的扫过徐盈月,又道:“再有半月督察御史便会到达蓟州,他此番来信是可为了借银买粮?”
徐盈月脸色发白,咽了口唾沫紧张的看向大夫人。
大夫人冷哼了声,道:“你舅舅那是被小人蒙蔽了,你难道还要坐视不管吗?”
“母亲说笑了,我如何管得了督察御史?”
“你........”大夫人气的脸色一变,想要说了什么,但到底是没能说出口来。
一场家宴闹到最后不欢而散,回到二月阁时已是戌时三刻。
夜阑人静,清透云阙。唯有池边蛙鸣似是不知疲倦,一声声更显风高月寂。
屋内丫鬟有条不紊,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杏容打开错金博山炉打篆焚香,须臾清淡典雅的安息香便弥散开来。
竹韵铺好床榻,又去熄灭多余的灯烛。金蝉则将盛满温水的铜盆放在黄花梨六足高盆架上,绞了块棉帕给姜予微净面。
姜予微接过,简单梳洗一番后换上宽松的寝衣坐在雕花座式镜台前。
夏夜沈沈灯影明,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卸掉珠钗,又摘下耳坠放入黑漆描金妆匣中。
陆寂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美人洗尽铅华端坐窗前,暖黄的光影笼罩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柔辉。
院子依旧是以前那个院子,但又与以前不同了。
他眸光不由一软,随即却变得复杂起来。上前揽住姜予微的细腰,也凑到镜前,温声道:“方才可是生气了?”
第61章 游园
姜予微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爷何出此言?大夫人的教诲我理应洗耳恭听。”
陆寂勾起唇角,低沉沙哑的笑声就贴在她耳边盘桓,酥酥麻麻的好似有无数把小钩子。
他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他知道不会是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说什么洗耳恭听,只怕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又怎会在意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咬着牙道:“小骗子!”
“爷说什么?”
姜予微还没听清楚他方才的话,揽住她的那只手忽然一个用力,将她提了起来。
“呀!”她惊呼一声,再抬眸时人已经坐在了镜台上。
陆寂欺身而上,腰间悬挂的青玉与镜台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寸之间两人靠的极近,呼吸交融,温柔的气息贴面而来。陆寂直直的盯着她,眼眸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姜予微心头一颤,读懂了其中的深意,拨云撩雨怎堪诉?
她咽了唾沫,目光闪躲,眼睫轻轻颤抖道:“快放我下来,屋里还有其他人呐。”
方才还在忙碌的丫鬟们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身影,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寂勾唇,声音哑得厉害,“卿卿,想要下来需自己努力才行。”
她不明所以,直到后半夜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才明白,原来此“下来”非彼“下来”。
翌日,东方既白,晨光漏进小轩窗铺在瑶琴之上。陆寂自帐中醒来,剑眉轻蹙。又缓了片刻,惺忪睡意全然褪去。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儿,青丝如雾松松堆在枕边,樱唇琼鼻,肌理细腻骨肉匀。皓白的腕子上红痕未消,缩在他肩头睡颜娇憨可爱,好似醉卧在芍药之间。
他眼含笑意,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人放下,披衣而起。
此时天色尚早,杳霭流玉,杏容已经候在门外。陆寂出来时特意稍作停顿,叮嘱道:“莫要吵醒她,让她多睡会。”
杏容含笑,欠身道:“是。”
这一觉,姜予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趴在床边杏眸微开,慵懒无力,惹得杏容掩唇偷笑。直赖辰时二刻,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金蝉把厨房送来的早膳一一摆放在紫檀木花鸟纹炕桌上,有梅花豆腐、咸肉嫩笋片、水荷虾儿和真君粥。
等用完膳,杏容笑道:“今日天清气朗,夫人可要到园中四处逛逛?”
“也好。”左右闲来无事,她便答应下来。
宣宁侯府位于清河坊的北边,历经几代足足占据了半条街。
门栏窗槅皆细细雕刻着花鱼鸟兽,从沁芳桥行经抄手游廊来到后院,一色水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两侧设有花圃,虽然是仲夏却不减颜色。
放眼望去争妍斗艳,繁花似锦。拒霜木槿、瀛洲玉雨、霁雪玲珑、金炉焰、凌霄花等等,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
花圃有专门的丫鬟婆子打理,见她过来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躬身行礼。
姜予微摆手示意她们起来,然后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绕阶缘屋,迎面可见奇石成山,偶有芭蕉点缀其间,葱蔚洇润。山上还有一座六角亭,如鸟斯革,红檐青瓦,独自成景。
杏容道:“夫人,咱们去亭中歇会脚再走吧。”
姜予微点头,此时日光渐盛,她的额角已经浸出细汗。手持纨扇拾阶而上,然而到了亭中后她眼前豁然开朗。
原本以为还是层层楼台,没想到不远处竟然是碧波数顷,清风鉴水,藕花簇簇。时有幽冷暗香传来,萦绕鼻尖,沁人心脾。
“那里是.......?”
“此处名叫澄湖,夫人闲暇时可唤船娘泛舟游玩。还是多亏南枝提醒奴婢,她说夫人出身江南定会喜欢这里。”
姜予微一笑,道:“多谢。”
她确实喜欢这里,倚在阑干上看着眼前的美景。清风抚过墨发,心神也跟着放松了许多。难怪自古的文人骚客都喜欢登高望远,大抵是难得自在。
这时,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争吵声。
姜予微随声望去,发现亭前的薜萝旁有一个穿紫衣的女子拦住另一名女子,怒道:“你这个黑心肝的,怎敢拿这种东西来糊弄我家夫人?!”
那穿紫衣的女子看着有些眼熟,她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正是昨日见过的,陆寂身边的贴身丫鬟之一,只是叫不出名字。
另一女子也不示弱,柳眉倒竖,白眼横斜,“府中有规矩,姜姨娘每日的份例便只有半钱燕窝。南枝姑娘若是不满,大可跟尤妈妈说理去,何苦来为难我?”
姜姨娘?看来是在说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