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两人已经约定了和离后各奔前程,只看近来夫妻相处的情形,他其实算是个好夫君。
云娆搁下书卷,钻进被子里阖上眼睛,想起仆妇在枕峦春馆外请罪的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
她打小被父母疼爱着,没受过太多的苦。可即使如此,自打父亲过世之后,面对祖父母的偏心和长房的贪婪,她也很久没被这样维护了。
——母亲和兄长虽说也疼爱她,但一个缠绵病榻,一个是读书为业的文人,碰见家长里短的软钉子时,很难像裴砚这样单刀直入、态度强硬地解决问题,甚至忤逆到令长辈忌惮。
外人眼里,他或许是不孝之孙。
可于云娆而言,这样的强势维护会让她觉得很安心。
她隔着垂落的合欢帘帐,望向男人睡榻的方向,虽说视线被墙隔断,脑海里却能想象裴砚躺在榻上的模样。
……
翌日清晨,周嬷嬷便将打听来的消息禀到了云娆跟前。
据知乐院里的仆妇说,前两日间,薛氏身边的大丫鬟晴月往裴锦瑶跟前走得很勤快。据说是薛氏担心过年时事务繁杂,所以提早筹备裴锦瑶年后出阁之事,常派晴月亲自去问一些琐事。
柳姨娘见薛氏如此上心,自是千恩万谢,裴锦瑶感念大嫂操劳,据说也跟薛氏亲近了不少。
旁人瞧在眼里,只觉三姑娘这回是熬出了头,能风风光光嫁进婆家了。
云娆却品出了掩人耳目的味道。
——姑娘的出阁之仪,侯府又不是没办过,先前裴玉琳嫁进淮王府时就操办得妥妥帖帖的。如今裴锦瑶出阁,凡事都有先例可循,且婆家远比王府逊色,哪需要提前这么久就操劳起来?
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云娆心里有了数,出门时瞧见垂首跪在枕峦春馆外的仆妇,心思一动,便拿右手将受伤的胳膊轻轻托着,徐徐走向惠荫堂。
到得那边,范氏瞧见她问安时小心翼翼托着胳膊不敢乱动的模样,哪能不明白?
昨儿她将裴锦瑶带到如意堂,不过是顺水推舟,早就盘算好了要借太夫人的手来教训儿媳,自己半点都不敢招惹裴砚。后来听闻裴砚找了老侯爷,太夫人身边的仆妇去枕峦春馆跪地请罪,哪能看不出眉眼高低来?
当了多年被婆母嫌弃的儿媳妇,难得瞧见太夫人吃瘪,她心里甚至还有点高兴。
此刻瞧见云娆,也不敢责备半点,只噙着笑道:“你胳膊有伤,本该休养着,不必来立规矩的。”
“晨昏定省是本分,媳妇不敢错了规矩。”
云娆口中说着,手却没动一星半点,任由孙氏殷勤地伺候婆母用饭,谈笑取悦。
旁边秦氏昨晚听说了如意堂的事,今早见裴锦瑶早早请安后就回知乐院去了,加之太夫人身边的仆妇去枕峦春馆请罪,心里便能猜到七八分。这会儿碰见云娆,便小声道:“伤得要紧吗?”
“不碍事。”云娆冲她挤挤眼睛。
秦氏原也不算高门出身,只是因那身医术于裴见祐有益,才得婆母另眼相看。见云娆因冲喜的身份常被针对,心里常暗暗抱不平,如今瞧见裴砚强硬护妻,也自欣慰,叮嘱道:“祖母身边的藤条最是难捱,你可不能大意,也别留下疤痕。”
“嗯,若有疤痕,就去叨扰你。”
“好呀。”
妯娌俩说着话,秦氏又给婆母捧了茶漱口,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齐往如意堂而去。
到得那边,长房的人早已到齐了。
婆媳几个一道给太夫人问安,太夫人目光扫过云娆时似有些恼怒尴尬,便只找了范氏说话,问她裴见晔的课业如何等话。
云娆瞧出太夫人的尴尬,心里反而坦然。
遂同秦氏往后落座,与明氏、贺染闲聊了两句,得知裴雪琼今日还是被崔氏拘着温习插花礼仪等事,不便去闺中搅扰,只能作罢。
这里一番闲聊,直到巳时将尽才散。
云娆在园中稍逛了逛,等盯梢的绿溪来报,说薛氏从如意堂出来了正往住处走,才起身理理衣裙,往四宜馆去。
第45章 戳破 幸好还没结下孽种来,你去把她卖……
四宜馆里, 薛氏今儿心绪还算不错。
昨儿的那一鞭子着实让她将积攒许久的怨气出了不少,后来虽说裴砚护妻、太夫人吃瘪,于薛氏而言已是无甚干系的了。
况且昨晚外头递来消息, 说薛家投靠庆王的事有了新的门路, 这于薛氏而言, 愈发能振奋精神。
是以今晨她早早地起来去婆母处问安, 又在如意堂将太夫人哄得眉开眼笑, 得了好一通夸赞。临走时,太夫人还取了压箱底的两样首饰送给她——都是有来历的东西,既贵重又能撑场面, 正是薛氏如今所需要的。
她喜滋滋地回了屋,将首饰先收起来。
才喝了口茶,想去瞧瞧儿子裴文昭的课业, 却见晴月脚步匆匆地进来了。
“少夫人。”晴月快步走到跟前, 小声道:“二少夫人来了。”
“她来做什么?”薛氏笑意微顿。
“不知道呢,奴婢方才在阁楼上收东西, 远远瞧见她来的, 都快到门口了。”晴月话音才落,外头果然有小丫鬟来禀报。
薛氏同晴月换了个眼神, 便掀帘迎出去。
一座府里住着的妯娌,不管从前有过多少的龃龉,凭如今的情形, 薛氏还是不愿在明面上落人话柄的。
她招呼云娆进了花厅坐下,一面命人奉茶,一面道:“二弟妹难得来我这里坐坐,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是有些要紧事,想同大嫂说明白。”云娆淡声说着, 向绿溪递了个眼神,绿溪便行礼退出厅外。
这架势,倒像是有正经事。
薛氏心中暗暗纳罕,待丫鬟奉上香茶,便也让晴月她们退出去。待得屋门掩上,便将眉梢微挑,“府里的事千头万绪,难免有照顾不周的。二弟妹若有什么不满的,只管说就是了。”
“内宅的事情上大嫂办得一向妥帖,我心里并无不满。”
云娆对薛氏治家的辛劳还是有些佩服的,见她面上微露得色,便将话锋一转,道:“昨日我身边的青霭跟三妹妹身边的含春争执,大嫂是知道的。”
“二弟妹舍身护着奴婢,也叫我大开眼界。”薛氏不掩微嘲。
云娆笑了笑,“打小伺候我的丫鬟,若真是受了委屈,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后来的事大嫂自然也知道了,将军性子耿直,又惹得祖父母生了场气。若不是顾忌三妹妹闺中待嫁的名声,怕是还要去含春那里走一趟。”
“这话什么意思?”薛氏面色微沉。
“我跟三妹妹无怨无仇,平白无故的,她何必费事起龃龉?”云娆盯住薛氏的眼睛,稍顿了顿,又道:“倒是我跟大嫂,中间有些误会,若不趁早说明白,怕是往后还不能消停。”
薛氏猜得云娆已察觉了什么,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只啜着热茶道:“有什么误会,不妨说来听听。”
“记得数月之前,大嫂曾揪着我与燕公子的过往,劝我少跟外男来往。”云娆不想把明氏卷进来,便没提帮富春堂贺掌柜维护雕版的那茬,只抬眉道:“大嫂身在内宅,等闲不会知道我的行踪,自然是派人盯着我的。”
薛氏未料她会提起这事儿,不由抬目。
对上云娆沉静的眼神,她默了一瞬,旋即沉眉,“你果然是知道的。”
“我确实知情。”
“所以,老张头果真是栽在你手里?”提起消失的旧仆,薛氏的眼底分明有暗恨。
云娆摇了摇头,瞧着薛氏怀疑冷嗤的神情,搁下茶杯起身道:“我知道大嫂出身贵重,瞧不上我这个靠冲喜嫁进来的小官之女。但平心而论,若非大嫂故意针对,我心里其实是很佩服你的。”
“侯府里这么多事情,在内有两重长辈和妯娌小姑子的起居杂事,在外有人情往来,千头万绪的事能打理得有条不紊,足见大嫂的见识与能耐。但大嫂再有能耐,以我家将军护短的做派,若总想着针对我,其实未必能讨到多少好处。”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多好,何必呢?”
何必呢。
薛氏心底也有个声音在问。
她确实自负出身,但当初其实没想在云娆身上费多少心思的,只是后来……
“老张头是我的人,弟妹对他下黑手,未免太狠了些。”薛氏没否认她派人追踪的事,也站起了身,沉声道:“都是后宅的小打小闹,你不想被他窥探,换个法子敲打就是,犯不上害了人命。”
“大嫂怎就笃定是我害了他?”
薛氏被她问得一怔。
云娆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个字条搁在桌上,“据我所知,大嫂手下那位老仆忽然失踪,是撞破了一桩秘密,才被人割舌卖到荒僻地界的。大嫂若是不信,派亲信去瞧瞧,一查便知。”
薛氏将那纸条上的字觑了一眼,却仍面露狐疑。
云娆便道:“我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澄清此事。信或不信,大嫂派人去瞧过便知。这事我也是近来才知晓的,不管结果如何,都盼大嫂好自为之,别在我身上枉费心思了。”
说罢,同薛氏礼了礼,便告辞而去。
剩薛氏站在厅里,瞧了眼纸条,又瞧了眼云娆的背影,迟疑片刻后才将晴月唤到跟前,命她找个妥帖的婆子亲自去瞧瞧,切勿打草惊蛇。
……
四日之后,仆妇忧心忡忡地回到侯府,没敢去找薛氏,只将晴月拉到了僻静处。
“奴婢怕被人察觉,远远蹲了好几天才打听清楚的。那地方养着的怕是……”她贴在晴月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
晴月脸色骤变,“不许胡说!”
“是真的!奴婢确实就蹲了这么几天,两次瞧见大爷进了那院里,待到很晚才出来。那女人平素不大出门,奴婢找了个高处的屋子瞧过,里头除了她没别人儿。”
“大爷身边的锦程每回去那边都熟门熟路的,想必是……”
她越说,晴月便越是心惊。
听见远处似有人的说话声靠近,她赶紧捂住仆妇的嘴,叮嘱道:“这事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若让旁人知道了,仔细你的性命!”
“奴婢晓得,晓得的!”仆妇吓得连连告罪。
晴月被这事唬得脸都白了,缓了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去找薛氏,怕薛氏听了生气,只敢一点一点的缓缓吐露,还不住地劝道:“兴许是她瞧错了,或者里头有误会,大爷他向来儒雅,哪会做这样的事。”
可这样劝解的话,她却越说越没底气。
这数月间,裴见明或是晚归,或是寻由头宿在外面,她都是瞧在眼里的。尤其是安国公府出事之后,裴见明借口公务繁忙,回家的时辰越来越晚,在外逗留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晴月不敢往深了想,只心惊胆战地看着薛氏。
薛氏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屋里几乎陷入死寂,好半晌,才听见薛氏咬着牙道:“派几个得力的心腹去那院子把人看住!再递话给大爷,就说昭儿病了,他若没有要紧公务,就早些回家里来!记住,别走漏了风声。”
“少夫人放心。”晴月应着,连忙去安排。
……
裴见明回府已是傍晚了。
迎接他的,是薛氏含怒的责问。
夫妻俩成婚数载,在旁人看来实在是门当户对、相敬如宾的佳偶。当初薛氏进门时,裴见明也曾对着两府长辈起誓,说这辈子绝不纳偏房侧室,绝不亏待从公府求娶的明珠。
薛氏也是凭着这股底气,在侯府过得春风得意,体面光鲜。
哪怕裴见明才能庸庸,仕途上没什么建树,但于薛氏而言,丈夫的忠心不二多少能弥补这个缺点,让她在人前挺直腰背。
可如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