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太夫人立时急了眼,斥道:“家里芝麻大点的事情,关上门说说也就算了,你非要这样闹,是诚心要你祖父难看,打侯府的脸是不是!裴砚,你虽得皇上赏识,去也不该这样无法无天!”
她憋了满肚子的气,沉着脸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就想摆祖母的架子,“向来尊卑长幼有序,就是在皇家……”
还没骂完,既被裴固斥道:“你闭嘴!”
他瞪了眼结发的妻子,想着自己寿宴将近,府里却还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只觉脑瓜子嗡嗡直响。
今日这事若换成旁的儿孙们,他必定会与妻子一道斥责教训,让晚辈恭顺守礼,哪怕里头有些冤屈,也没人敢多说几个字的。
可裴砚是什么人?
沙场上拿命博出来的悍将,最是桀骜难驯,若真个脾气上来追究此事,但凡问出裴锦瑶在这件事里藏了猫腻,她那闺中待嫁的侯府千金的名声该怎么办?何况,江氏身上有朝廷给的诰命,不管是何缘由,她挨打的事一旦传出去,计较起来可轻可重。
说千道万,都怪他这结发妻子心胸狭隘、老而昏聩,非要去点裴砚这个炮仗。
如今跑到她跟前来卖好,是指望他镇住裴砚?
若他真能镇住,那反而好了!
裴固气恼烦躁之余,想着他一位儿孙满堂的侯爷,却管不住这么个混账孙子,甚至还得放下身段去笼络,心头又有些悲凉自哀。
但眼下,他显然只能安抚裴砚。
“后宅纷争,实在不值得兴师动众。不过江氏无辜受累,确实不太妥当。”裴固面沉如水,看着裴砚背影商量道:“就让那执刑的婆子去给江氏请罪,如何?”
太夫人听了这处置,就想反驳,被裴固重重按住肩膀,递个眼色拦住了。
裴砚回身,视线扫过两位原该恭敬的长辈,心里唯余疏冷,“当日如意堂里孙儿说过的话,还望祖母放在心上。既是请罪,就该诚恳些,让她在枕峦春馆外连着跪十天吧。”
这处置,分明是要杀鸡儆猴,让满府的人都看看欺压他院里人的后果。
裴固咬了咬牙,“好。”
裴砚瞧着他那微颤的腮帮子,告辞后转身出屋。
待得屋门掩上,太夫人再也憋不住,一把将刚剥好的栗子掀翻在地,“你以为这样顺着他,往后就能安生?”
她方才被裴固呵斥得不敢说话,这会儿没了旁人,便颤着声音道:“那江氏才嫁进来多久,他就这样维护,不惜忤逆尊长!若往后有了孩子,岂不是变本加厉!我这做祖母的难道还不能管教个孙媳妇了?”
已有许久没被晚辈如此咄咄相逼,她拽紧裴固的胳膊,眼里滚出浑浊的老泪,“他这是要学老三呢,为个媳妇,连长辈都不要了!”
“何止是为媳妇。”裴固喃喃,视线仍停留在紧闭的门扇。
太夫人微怔,旋即冷笑道:“是了。他肯定是知道了什么,觉得潘姨娘从前在府里受了委屈,才心存怨怼,对咱们这样悖逆无礼。”
“侯爷。”
她扶着丈夫的胳膊,说出她憋了许久的念头,“老二既已心存怨怼,何必留他在府里?咱们膝下满堂儿孙,就算他像他三叔那样叛出家门又如何?没他在府里,咱们眼前还能清净些。”
“难道你就这样纵容他放肆无礼?那会将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屋里片刻安静,唯有栗子烤爆的噼啪声。
裴固举目,环视这座祖宗传下来的巍峨书房、御赐摆件。
他又何尝想步步退让?
朝堂上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侯爵,他当初也曾满身威仪,在阖府众人跟前一言九鼎。
从婚姻大事到起居问安,裴元曙和裴元晦兄弟俩对他的话不敢有半点违逆。裴元绍年少气盛时一意孤行,他就敢把亲儿子赶出侯府,将这侯府管得秩序井然。
可如今他垂垂老矣,朝堂内外也动荡不安,放目望去,满堂儿孙中谁又有那样的魄力与手腕,能保得侯府在激荡风雨中岿然不倒?
至少眼下,长子长孙碌碌无为,旁的儿孙亦无建树,官职最高、最得帝王器重的是裴砚。
他看着妻子,一股人之将暮的悲凉浮上心头。
“你回去好生想想,如今这情势,是他需要这侯府,还是侯府更需要他。”裴固道。
第44章 安心 她很久没被这样维护了。……
当天傍晚, 那位挥过藤条的仆妇便跪到了枕峦春馆外。
云娆原本还打算去崔氏跟前立个规矩,为青霭受的委屈讨个说法,瞅见那白日里威风凛凛、此刻却蔫头耷脑的妇人, 愣怔了一瞬后顿时猜到背后缘故。
遂抬眉一笑, 向绿溪道:“你去趟惠荫堂, 就说我今儿伤得不轻, 敷药之后不方便换衣裳, 明日再去给婆母请安。”
绿溪也跟着笑了,“连太夫人都退让了,二夫人必定不敢说什么, 少夫人只管回去歇息就是。”
说着话,脚步轻快地禀话去了。
云娆则转身回院,等了半晌也没见裴砚的身影, 猜得他又是有事出府去了, 便先就着香喷喷的包子和羊肉汤用了晚饭。
待得月过中天,才等到他健步而归。
见云娆披着斗篷在廊下站着, 裴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跟前, 道:“大冷天的,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呢?”
“穿得厚着呢, 不冷。”云娆笑着迎上去,“将军用过饭了么?”
“在宁王那边吃过了。”裴砚自管掀起帘子,扭头问她, “胳膊上的伤如何了?”
“好多了,也不觉得疼。”
“过来让我看看。”
裴砚说着,自管进了云娆住的卧房,见床头的高几上摆着他白日给的膏药,顺手拿过来, 而后瞥了绿溪一眼。
绿溪便忙去拿热水软巾。
云娆估摸着也该是换药的时辰了,便到榻上褪了斗篷和外衫,宽了中衣袖子,将白日里裹的纱布缓缓取开。
膏药的味道冲入鼻中,不是很好闻。不过胳膊上那道青紫狰狞的伤痕倒是缓和了许多,虽说还醒目得很,却不像最初那样肿着了,紫色的淤积也褪了不少。
常妈妈在旁瞧着,不由道:“将军这药膏果真好用,才过了半天就好得多了。”
“军中用的自然比咱们的好。”
云娆低笑着,见裴砚已经洗了手出来,挽着袖子似要亲自给她上药,便朝常妈妈递个眼色。
常妈妈便起身让出位置,就着绿溪端来的热水将毛巾浸湿了拧干,细细擦净伤处残留的膏药。而后与绿溪告退出了屋,带人往浴房里抬热水等物,以备稍后裴砚盥洗所用。
屋里灯烛摇曳,只剩夫妻相对。
哪怕白日里裴砚已经帮着上过一次药,此刻他化开膏药后烫热的掌心敷上手臂时,云娆心底也忍不住轻跳了跳。
隔着咫尺距离,男人身上的气息渐而浓烈,让脑海里无端涌起杂念。她怕想多了脸红耳赤,竭力找话题,“傍晚的时候,祖母身边的嬷嬷来请罪,想必是将军安排的吧?”
“敢殴打命妇,我看她是不想活了。”
裴砚难得有心调侃。
逗笑了云娆,他一面轻轻摩挲胳膊好让膏药都渗进去,一面又解释道:“三妹妹虽说居心不好,到底是待嫁的姑娘,就没追究。”
沙场上悍勇狠辣的武将,虽说对侯府疏冷淡漠,到底还是顾惜着年弱之人的。
云娆便点点头,“三妹妹的性子我知道,平素是有些心高气傲的,不过她自负身份,从前其实很少主动挑事儿。这回忽然把青霭拉下水,我琢磨着,怕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裴砚闻言动作微顿,“说说看。”
“今儿在如意堂里,大嫂的举动和往常不大一样,让我有些疑心。”云娆没隐瞒她的猜测,将先前在富春堂救护贺掌柜的事情说了,道:“我帮了贺掌柜的忙,自然要坏她薛家的好事,大嫂怕是怀恨在心呢。”
“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私下揣测,也许是小人之心了呢。等回头问明了消息再说吧。”
这事倒是出乎裴砚所料。
便随口道:“她又不爱雕版,去贺掌柜那里闹腾什么。”
“兴许是要投人所好吧。安国公府没了爵位,未必愿意这样一败涂地,只不知是要拿去送给谁。”云娆见他已敷好了药,便拿了纱布准备着。
裴砚接过纱布,微微皱眉。
薛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内外能让他们起死回生的人并不多。这些贵人当中,又嗜雕版的……
似乎宁王提过,庆王府里专为雕版修筑了一座书楼。
他平素又爱笼络人心……
裴砚抚平纱布,想起前日与宁王一道进宫禀事,偶遇太子和庆王时,庆王当着太子的面对宁王战功的满口夸赞。
——分明是在挑拨。
屋里片刻沉寂,云娆看他半晌不说话,只缓缓缠着纱布,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嗯?没有。”裴砚回过神,将纱布系好,道:“你跟大嫂的梁子不止这件吧。上回她派人跟踪你,后来被大哥察觉,将那老张头割舌发卖了。她不知隐情,恐怕也把账算到了你头上。”
这事儿听得云娆瞠目结舌,“割舌发卖?”
什么时候的事?
她愕然又好奇地瞧着裴砚,像个听闻秘密的小呆瓜,裴砚不由笑着拂过她披散的青丝,将缘故说明白。
先前他忙着跟宁王去平定青州民乱,顾不上深查此事,走之前便叮嘱了贺峻一句,让他多加留意。谁知贺峻办事倒利落,趁着那阵子云娆不怎么出门,亲自到老张头失踪的地方转悠了几圈,没两天就摸到了裴见明私养的外室那里。
贺峻也没打草惊蛇,找了个相熟的人,将裴见明身边的锦程约到小酒馆喝了两场酒,便将事情问明白了——
原来是老张头撞破了裴见明私养外室的事,裴见明怕薛氏知道后闹起来,便将这老仆割了舌头,卖到西南边陲去了。
这种秘闻,贺峻不好跟云娆禀报,便只修书一封,与宁王府的家书一道送到了裴砚手里。
彼时裴砚忙于战事,得知此事碍不着云娆,就没太放在心上。
如今再提起,倒是把云娆惊得够呛。
“大哥……他怎么会在外面……”
她想着裴见明平素谦和儒雅的模样,待薛氏和儿子都是极温和的,不太敢相信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裴砚屈指轻敲她脑门,“人不可貌相,傻眼了吧。”
还真是……傻眼了。
云娆笑了笑,将衣裳重新穿好。
里头热水早已齐备,裴砚换好药后没再耽搁,进去沐浴后松垮垮地穿上寝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往外走。
经过云娆床榻时,他特地往里瞥了一眼。
仍然只放了个孤零零的枕头。
便笑觑了云娆一眼,自管到外间的榻上去睡。
剩云娆屈膝散发坐在床榻间,咬唇垂目。
有些事情,她其实隐隐感觉得到。
比起初见时疏离清冷、还捏着她脖子沉声吓唬的模样,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许久之后,如今的裴砚待她是真的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