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127章
宁晏礼呷了口茶,轻嗤一声。
“宁侍中将残部调往西路,抵抗魏军。唯余八百将士,眼下又被你安排在城中保护百姓。”谢辞道:“便是常跟在你身边那小侍卫,也调到南城门去拦稚奴。”
谢辞顿了顿,笑道:“谢某倒是诚心求教,宁侍中仅凭自己,打算如何取我性命?”
他话音将落,院中围着的死士皆扶刀围至门前。
宁晏礼眼梢冷瞥,抬手将盏中茶底一扬,几名死士蓦地一惊,急忙后退,还是被茶水落了一身。
而后,他冷然看向谢辞:“取你性命,又岂需废一兵一卒?”
“哦?”谢辞笑笑:“谢某虽有闻宁侍中剑术无双,但也当知一拳难敌四手的道理。而今,空城计既被我看破,还何必强撑呢?”
“是吗?”宁晏礼垂落眼睫,视线似不经意般向案几一角扫去。
谢辞察觉,循着他视线看去,竟见案几边缘系着一根细长的银线,那银线绷直,另一端从空中延伸出去,连接在房屋正中的檐柱上。
“只要我将此线拉动,檐柱便会即刻坍塌。”宁晏礼淡道:“届时,此屋以及屋中连通城外的暗道,便会随你我一同灰飞烟灭。”
谢辞闻言,脸上笑意渐渐消失。
此屋由砖瓦搭建,按这梁柱结构,他心中估计,宁晏礼所言应当不假。
只是,若此屋坍塌,那宁晏礼又岂能独活?
良久,谢辞忽而冷笑一声:“不亏是流着天家的血,三殿下当真生了一副爱民如子的菩萨心肠,为夷城百姓竟不惜舍身,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只是——”谢辞停顿片刻,笑着望向门外:“若是南城门被烧毁,此屋中的暗道,便是城中余下百姓唯一的出路,三殿下可还忍心拉动那线吗?”
宁晏礼微微眯眼,转头看去,西南方向上空竟当真翻涌起乌黑的浓烟,一团团滚滚升空,仿佛压城而来的雨云。
南城门内,火光肆起。
一驾马车仍在横冲直撞,翻滚下数桶火油。
大火愈演愈烈,形成一道无法穿越的火墙,将城门内外分隔开来。
未及出城的百姓蜷缩在街角,哭喊震天。他们都知,魏军早晚将要破城,若无法出逃,无异于在此等死。
死士与黑甲军还在厮杀。
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挥刀冲向百姓的死士被顿时刺穿腹部,继而倒下。
童让拔出血淋淋的剑,回头望向发疯似的马车,对黑甲军道:“快让那马车停下!”
马车上的少年已负剑伤,一手捂着不断涌血的侧肋,一手持剑,将冲上前的黑甲士卒胸口贯穿。
风吹开碎发,露出少年额角的斜疤,和一双血涔涔的眼,挑衅似的望向童让。
“呵!”
童让见此咬了咬牙,一剑将挡在眼前的死士颈脉挑穿,冲过飞溅的血注,向那马车飞奔而去。
在马头调转的瞬间,童让抓住缰绳旋身一跃,稳稳跳上车厢。
车上帷幔被火沾燃,肆意的风将火星吹落,掉在他手背上,滋啦一声,留下一点烧红的印记。
“小哑巴,你叫稚奴是吧?”童让挽了个剑花,将寒芒指向少年。
稚奴一挑剑眉,狭长的双眼沁满了血气。
童让一笑:“小爷名为童让,记住,到奈何桥前,旁人若问你死于谁手,你便将小爷的名字比给他看。”
凌厉的剑招在火光中闪动,燃尽的帷幔化作一缕青烟,如同茶炉上腾腾升起的热气,在空中飘散。
城东小院,谢辞见宁晏礼收回视线,笑道:“以如今这风向,南城门一场大火,怕是两天两夜也无法燃尽。若想保住那些百姓,今日这条线,便是万万碰不得的。”
他道:“此番,是殿下失算了。”
宁晏礼冷冷看他,脸上看不出表情。
“或者,”谢辞三指拈起面前的茶盏,似玩笑道:“谢某请殿下浅酌一杯,待殿下赏脸饮尽,谢某便将那些百姓当着殿下的面,完完好好的送出城去,如何?”
说着,谢辞便从怀中取出一支青瓷瓶,将瓶中药液倒入茶盏。
南疆毒。
宁晏礼垂眼看向那茶盏。
若是直接饮尽,怕是无需似前世那般煎熬两年,就能即刻五脏俱毁而亡。
少顷,他勾了勾唇,挑起眼梢看向谢辞:“谢九郎,我从前还当你比你父亲高明,而今看来,倒不如谢司徒,至少他自知愚钝还懂得敛而藏锋,明哲保身。”
听宁晏礼提及谢璟,谢辞拿着青瓷瓶的手,不禁攥紧。
宁晏礼拈起盛着南疆毒的茶盏,讥诮道:“竟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你眼里成了此等良善之辈。你拿城中百姓威胁,莫不是寻错人了?”
“……”
“我既不再是李衍,便不负这天下。”宁晏礼黑眸泛起无谓的淡漠:“我来夷城,只为弥补她心中所憾。她不愿见百姓蒙难,我便竭力来救,如此而死,既能在她心中永远留有一席之地,又能将你除去,何乐而不为?”
谢辞闻言微窒。
宁晏礼所言荒诞至极,但见其神情,竟是无比认真。
谢辞有些笑不出来了:“你要求死?”
宁晏礼戏谑一笑,纠正道:“是与你同死。”
言罢,便抬手向案旁的细线伸去。
“你!”谢辞神色大变,连忙起身阻拦,可二人偏隔着案几,眼见就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谢辞话音未落,却见一道寒光骤然飞来,唰地一声从宁晏礼手边划过!
宁晏礼倾身向后,匕首飞出,铛地一声将茶盏刺碎,南疆毒从碎盏中漫出,顺着案边滴答滴落。
二人与院中死士同时一惊,向外看去,却见是青鸾带着缙云等人冲了进来!
谢辞神情微滞。
宁晏礼先是眸光一亮,继而面色骤变:“阿鸾!你怎么会在这?!”
青鸾视线从谢辞身上掠过,匆匆看了宁晏礼一眼,将滴血的刀刃从死士腹中抽出,正要开口,却突觉后领一紧,是身后有人抓住了她!
死士个个人高马大,青鸾被猛地向后一拖,摔倒在地。刀尖迎面落下,青鸾挣脱不开,下意识闭眼偏头,刹那间,耳边传来两道急呼——
下一刻,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反有一道温热的血注,溅落在脸上。
青鸾睁眼,只见身上的死士决眦欲裂,嘴角涌血,直挺挺向自己倒了下来。
青鸾刚要抬手去挡,却不想那死士倒到半路,忽地停住。抬眼一看,原是宁晏礼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提住了那死士的后领。
宁晏礼把尸体从青鸾身上拖开,又将冲上来的人踢飞,一手护她起身,一手捞起地上的胡刀:“为何不直接回京!”
他声音紧绷,语气前所未有的急。
独自回京,然后安心看着你在此送死吗?
青鸾抿唇瞪他,颈上浮起青细的血管,紧了紧手中的刀柄,一把刺入身后冲来的死士胸前,没有说话。
宁晏礼侧脸看她,知她因何不悦,遂也不再多言。
打斗的另一侧,谢辞默然立于房中,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逐渐冰冷。少顷,他收回视线,转身向墙边柜架走去。
柜架上有一瓷壶,正是打开暗道的旋扭。
谢辞抬手执柄,神情稍顿,还是回过头,又向那正持刀厮杀的女子望去一眼。
算着时辰,东路接应来的魏军应该就快到了,夷城已如囚笼,只要宁晏礼逃不掉,旁的事来日方长,总好打算。
思及此处,他眸光微深,将瓷壶握紧,发力转动。
很快,案几旁的地面微微震响,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稍稍浮起,缓慢向侧移动,少顷,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暗道,暗道无光,只能看清由砖石垒起的台阶步步下移,延伸入黑暗。
谢辞拿起柜架上的火折,吹亮,撩摆迈入暗道。
谁想刚走出一步,颈间却忽而传来一丝冰凉。
宁晏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谢九郎,作了这许多孽,此次还妄想能全身而退吗?”
谢辞笑了笑,抬起手,指间拈着连在檐住上的银线:“不让我走,难不成是想让她也困在这夷城,为我陪葬?”
宁晏礼眼神幽深。
银线明明纤如发丝,偏另一端随时可能被牵动的,却是城中每一个人的性命。早先他无所顾忌,这线便执于他手。而今时移事易,从青鸾出现的那一刻起,这线便再不由他掌控了。
谢辞见他沉默,拨开刀刃:“宁晏礼,我早与魏帝传信,若你肯大义,可以你一命,放过夷城。原我还担心筹码不够,你不愿就范,如今看来,我倒是能放心了。”
说着,他露出一个极残忍的微笑:“执棋者对棋子生出感情本就可笑,何况还是敌方弃子。如此荒唐,你怎么赢——”
谁料话音未落,谢辞脸上笑容忽而一僵,就见余光里飞来一柄胡刀,唰然在他面前扫过,若不是躲得快,险些当场毙命。
几乎同时,一道纤细身影躲过拦截的死士,跃入房内,顺势一滚,捞起地上的匕首,逼至他面前,冷道:“敢问军师,弃子如何不能改命?”
谢辞瞳孔微震。火折落入暗道,燃亮的火星在台阶上翻滚几次,便坠入深不见底的漆暗。
刃尖沾毒,悬于喉间,谢辞无法妄动。
他盯着青鸾的脸,一手掐着丝线,一手紧紧攥住她握刀的腕,两相抗衡间,眼前仿佛再次出现旧日,她为自己缝补衣袖的专注神情。
可待谢辞再看清,此刻在青鸾眼中的,却分明是决绝的杀意。
“阿鸾!”宁晏礼想着谢辞手中的丝线,面色不禁一白,刚要冲上前去,却被身后袭来的死士抓住时机,一刀砍在背上,翻开尺长的血口。
额上登时渗出冷汗,宁晏礼脚下一晃,几乎不稳,却还是忍痛,反手持刀贯穿了对方胸膛:“……阿鸾莫动!他手中掐着机关!”
青鸾余光一瞥,心中已有计较,迅速腾出另一手死死抓住那根丝线,双目清醒坚定:“今日若放他走,来日便会有第二个夷城和更多无辜受害之人。”
屋外双方早杀红了眼,死伤惨重才分出胜负。
缙云肩上挨了一刀,刚喘口气,回头见宁晏礼浑身浴血,倚在门口,连忙捂着伤冲了过去,一刀将他面前的死士劈开:“大人!”
宁晏礼中那一刀甚深,额前冷汗如雨,唇上已失了血色。
缙云连忙将他扶住,抬头却见青鸾正与谢辞相峙,就要上前:“女史!”
“缙云!”青鸾听见缙云的声音,背对她大喊道:“快把大人带走!”
缙云一怔,才看清她与谢辞同时攥着的那根细线。
“……”宁晏礼几乎瞬间就明白了青鸾的意思,脸色愈发苍白起来,哑声喊道:“阿鸾不可!”
青鸾却置若未闻,遽然将丝线一扯,嘶声喊道:“缙云!快!”
银线牵动檐柱中间的一截断木,房梁蓦地一晃,尘埃骤起,噼啪掉落数片青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