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悠悠站起身:“他命数注定要遭遇这样的人生,为何做不得?”
“郎君开恩!”那女子面色苍白,紧紧将小童挡在身后,像是犹夷片刻,突然拔出短刀,回身“噗嗤”一声扎进那男人的尸体。
男人体温尚存,温热的血溅了她与那小童一身,女子浑身颤抖不已,却不敢耽搁,连忙爬回谢辞脚下,乞求道:“郎君只要放过小儿!妾什么都愿做!”
谢辞垂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好。”
而后拿出一只掌心大的瓷瓶,丢到她怀中,笑道:“那便将这瓶中的药抹在刀上,帮我去杀一人。”
女子用双手捧着瓷瓶,看他径自迈上她家郎主原先坐的马车,颤声问道:“……郎君,郎君要妾去杀何人?”
半晌,温朗的声音缓缓传来,却透着沁心的寒意:“将你们夷城置于水火的祸首,当朝侍中大人,宁晏礼。”
话音甫落,血光横飞,其余家眷一门二十七口,当场毙命。
第126章 第126章
临近城门,逃难的百姓愈发密集,好在有不少黑甲军疏引,秩序还算安稳。
青鸾与缙云逆着攒动的人流,实在无法骑马,给驻守的侍卫看过监国寺令牌,便在人缝中穿梭,疾步往城中赶去。
沿街除了推搡的百姓喧喧嚷嚷,路边却尽是荒凉景象。
关闭的店铺,挤翻的摊位,踩烂的蔬果,弃置的杂物……大街小巷张贴着无数告示,一旁附着画像,青鸾一眼便认出来,上面贴的是谢辞和当日入宫救走李慕凌的少年侍卫。
青鸾抬头,望向远处滚滚升空的浓烟,显然北城门的交战还在继续。
她与缙云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过两条街,忽而听到前方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快让开!”
两名在前开路的先锋官挥旗冲来,在人群中迅速辟出一条空路。
人潮忽而向两侧涌动,青鸾被挤到一家铺子门前,顿时和缙云隔开数人的距离。
先锋官后往往是驻军开拔,青鸾急忙踮起脚,伸头望去,果然后面跟来一大队步卒。
“女史!”缙云的喊声几乎被嘈杂湮灭。
青鸾回头喊道:“大军开拔!他们应该就在后面!”
说着,便一边伸头远眺,一边竭力寻找人群中的缝隙,往前挪动。
长街尽头很快出现骑着战马的黑甲军,而后就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青鸾双眼一亮。
在她身后隔着几人远的缙云也看见那两人,忙道:“是屠苏和鹤觞!”
缙云竭力挥起手来,但人群密集,屠苏鹤觞显然看不见二人。青鸾想着再往前走,大约就能见到宁晏礼,心中一急,也没注意面前有人埋头疾走,只听一声抽气,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二人各自往后歪了一下,便被拥挤的人群卡住。青鸾将将站稳,刚要致歉,却见与她撞到一处的女子神色慌张,“当啷”一声,从袖中滑出一物,坠落在地。
那女子脸色苍白,连忙俯身去捡,然而后面的人流还在向前攒动,她被拥挤得一个不稳,被青鸾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小心!”
那女子惶然抬眼,匆匆避开她的视线,飞快将地上那东西捡起,塞入宽松的衣袖,低声道了一句“多谢女郎”,便错身要走。
正待这时,前方忽而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蓦地大喊道:“是侍中大人!是侍中大人!”
青鸾睫羽一颤,抬头望去,果然见远处有一墨袍身影纵马而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声大喊竟在人群中引起极大反响。本还急着出城的百姓纷纷驻足,转头向那墨影眺望过去。与此同时,青鸾明显感觉到身旁那女子浑身震了震,不住颤抖起来。
未待她多想,人群里不知谁先高呼了一句“谢侍中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话音将落,这句便如星星之火,瞬间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一时间,无数百姓纷纷屈膝叩首,自发地向那墨影的方向,齐声高呼:
“谢侍中大人对夷城百姓厚恩——”
齐整的喊声重复了三遍,一时间仿佛震天撼地,回荡于夷城上空,久久不曾弥散。
青鸾怔然伫立在人群中,不禁心中大震。
大梁自立朝以来,民于官只行伏手礼,唯有皇帝亲赴,百姓才行叩首礼。而今夷城百姓自发行此大礼,为的不是李衍二字,却是为救黎民于战火的当朝侍中,宁晏礼。
他本该是这样的一个人,纵使未复浮名,也当得起万民叩拜。
呼声将散,马蹄未止。
百姓久久不曾起身,大有目送宁晏礼出征之意。
青鸾见那墨影越来越近,刚要向前,余光却忽见沿街楼阁之上,探出数十道寒凛凛的弓影。
长弓皆已拉满,冰冷的箭簇同时指向一处。
青鸾面色骤变,拔腿冲上前去:“有刺客!”
话音甫落,无数箭矢已破空而出,如细密的雨点向那墨影砸落过去!
变故陡生,人群惊叫四起,顿时混乱起来!
青鸾眼见那墨影抽剑挥落数支羽箭,但身下战马却无法躲避,前腿中箭跪倒下去,不禁面色一白,几乎脱口叫道:“宁晏礼!”
阁楼上的弓手显然训练有素,很快再度搭箭。黑甲军也迅速反应过来,惊呼道:“快!保护大人!”
众人纷纷调头,在那跪倒的战马周围飞快立起盾阵,趁第二波羽箭落下之前将人护住。
箭矢不断砸落,无数百姓中箭倒下,哭喊声一时不绝于耳。
“女史!”缙云拨开人流,拔刀冲上近前,护住青鸾。
“先去救他!”青鸾躲过流矢,转头望向盾阵。
说话时,沿街紧闭的商铺门扇却被轰然冲破,数十死士手持胡刀,破门而出,一路劈倒躲避不急的百姓,向盾阵方向冲去。
情急之下,青鸾从身后门扇拔下一只羽箭,趁一死士不备,猛地将箭插入他的后心,反手夺过那人手中胡刀,向盾阵的黑甲士卒喊道:“快带大人先走!”
这一句喊声穿过人群,死士们闻声回头,青鸾记起前世与宁晏礼在夷城交战时曾有一条暗道,正欲只身将这些死士引开,却听他们其中带头一人,用胡语喊道:“别忘了我们的目的!先杀那宦官!”
眼见无数胡刀刺入盾阵,黑甲士卒拼命抵挡,趁机护着那墨袍背影离开。青鸾与几名影卫竭力断后,余光却见方才与她相撞那女子踉跄出现,跌跌撞撞朝宁晏礼的方向跑去。
混乱中无人在意一个孱弱的女子手中会拿着什么。几乎是一瞬间,青鸾突然想起那女子方才从地上拾起的,大约是把利器!
青鸾手中胡刀同时掷出,凌空翻转几圈,唰地在那女子衣袖破开一道,惊得她当即一缩,把刀掉在了地上。
青鸾穿过人群抓住那女子手臂,从刀光血影里将她拉出:“你可是被谢辞派来的!”
那女子眼圈湿红,颤抖着下意识望向远处。青鸾跟着看去,只见一马车正趁乱从暗巷驶出,向南城门方向疾驰!
就在这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村夫休走!”
青鸾闻声一怔,转头却见被黑甲士卒护着的那道墨影突然杀回了头。
“!”待看清那人面孔,青鸾不禁更是惊讶:“童让?”
只见童让穿着一身莲花纹云锦墨袍,几剑就将面前的死士刺倒,带着余部向那马车追去。
意识到连自己都中计了的瞬间,青鸾竟不知该作何心情。
“缙云!”她将女子推到缙云身边。
缙云见她转身要走,一时不解,急道:“女史不是要去寻大人吗?*”
青鸾拔出那女子掉落的匕首,看了一眼,又望向那驾横冲直撞的马车,回道:“我知该去何处寻他了。”。
一驾马车缓缓驶入城东窄巷,车轮碾过青苔,留下两道辙印,延伸至一座院舍门前。
“军师,到了。”一名死士将马车勒停,回头把车帘掀开。
谢辞撩起衫摆,缓步下车。
他行至小院门前,刚要推门,手上动作却忽而一顿。身旁死士察觉有异,神情登时警惕,悄声将刀拔出。
谢辞思忖片刻,唇畔浮出一丝笑意,抬手将那死士制止,径自把门一推。
“吱呀”一声,门洞大开,露出荒草丛生的院落,和一座门扇对敞的青砖瓦房。房中有一案几,几上有一茶炉,而其中一侧,正端端坐着一人。
那人背脊挺拔,一身莲花纹云锦墨袍,侧身对他,淡漠饮茶。
之所以说淡漠,是因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院门打开,也未曾转头望一眼过来。
几名死士看见宁晏礼,先是一惊,随后便唰唰唰纷纷将刀抽出。
谢辞一笑,刚要抬脚踏入院中,身旁那死士旋即出言提醒:“军师,小心埋伏!”
埋伏?宁晏礼还哪有人手埋伏?
谢辞轻浅一笑,迈进小院,故意朗声道:“宁侍中好雅兴,在此摆上一计空城,不知是要等何人落座?”
宁晏礼不语,睫影映入茶盏,平静呷饮。
直到谢辞行至近前,在案几对面端坐而下,宁晏礼才掀眼撂过其腰间香囊,微微蹙了蹙眉。
不知怎的,他看这村夫一身白衣,偏配了一只青色香囊,就觉甚为刺眼。
想到此处,他垂眸看向自己腰间,见缠枝莲香囊安静系在那里,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茶水煮得正沸,壶中升起白雾,在半空缓缓蔓开。
若不是远处隐约传来城中厮杀声,只叫人以为二人正无事闲饮。
宁晏礼用帕子垫着,从炉上提起茶壶。
谢辞含笑,将面前瓷盏挪上前去。
茶水撞入杯盏,谢辞脸上笑意微僵,只因宁晏礼却是连看都没看他递过去的瓷盏,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就又将茶壶重新撂回炉上。
谢辞面露讪色,但仍旧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宁侍中专程在此等候,可是有事?”
宁晏礼轻吹了吹盏中的热气,淡道:“听闻你曾有言,欲为内人煮茶一叙。故而我今日前来,作为夫主,替她将这茶同你饮了,也算帮你在死前圆一桩妄念。”
谢辞刚至于唇边的茶盏微微一顿。
记忆中,自己与人说过要煮茶小叙的,唯有青鸾一人。
他皱了皱眉,看向宁晏礼,缓缓将瓷盏撂下,笑道:“过去不知,宁侍中竟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