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这种清名,自然就需要多写文章诗词,在文坛上搏个才名,平日里更要骂骂当朝者。
几年以来,朝廷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他们。
似江同祖这些人,原先还有些顾忌,慢慢也松懈下来,于是这些失意之人或以文会、或以诗会,经常性的相聚成群。
江同祖的小院也搞得很有文人雅士的风采,有假山、有绿竹,连廊之上的石窗花都雕刻的每个都不一样。
然而平静的一天叫锦衣卫给完全破坏,
石管家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便是跑平地来都摔了两脚,整个人相当凄厉的去给家主禀告,大哭的说:“老爷!外面来了好多锦衣卫的人!!”
江同祖正和好友陆孟在研墨提笔,他们都是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江同祖身穿青衫,陆孟穿白衫,头顶方巾,袖口宽大,完全是两个文人模样。
一听到锦衣卫,两人神情也颇为凝重。
且还没等他们出屋,外面显然已经乱了起来,威武的喝斥声和女眷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下子然就要大不好的样子!
‘啪’得一声。
毛语文来得极快,他踹门冲入,最先示人的是举起的胳膊,以及手中拿着的锦衣卫腰牌。
那腰牌在阳光下似乎闪着金光,上面一共九个字,右边是锦衣卫,左边是指挥使,下方写着他的名字:毛语文!
那个杀人如麻的酷吏!
毛语文的头从腰牌后面歪出来,“天子亲军、皇权特许。前都察院御史江同祖行刺天子,密谋造反!给本使拿下!”
“是!!”
江同祖恐惧已极,他惊叫道:“我乃在野文人,平日极少出门!怎么会行刺天子,做谋反之事?!冤枉!这是天大的冤枉!!”
他害怕,边上的陆孟更觉得害怕,而且他是来做客的人,“毛指挥使!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请你务必查清事实,谋反大罪涉及到江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如此草率定罪岂非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
毛语文笑了笑,他眼神示意了下身边的人,冷酷出声,“给我搜!”
江同祖、陆孟并先前来禀报的管家都被抓起来反手绑了扔到一边,而毛语文身后,左右两边各有一队人马跑着入门。
这是一处带偏房的书房,除了跨了台阶进来看到的,向右转弯还有一间房。
房里摆了张棕色的木桌,四边贴墙的都是木橱,用以摆放各种书籍、信件,
这些锦衣卫的人可没那么优雅,到了里头刷刷刷全给翻了出来,哗啦啦的纸张声连续不断,书本、笔与笔架顿时散落了一地。
就连墙上挂着的两幅字都给扯了下来,主要是看看字后面有没有藏着什么暗格,他们搜查搜得多了,一些经验也不少。
这样翻箱倒柜一会儿,有一人一手按着腰间弯刀,一手拿着张淡灰色的大纸呈送毛语文跟前。
“缇帅,您看看这个。”
毛语文两手捻开,抖落一下,自右向左、自上而下读了起来:“……当今天子妄废祖宗海禁之策,致使国门大开,而后海外之贼任意往来,长此以往,人心不安而境内外族愈多,一旦有变,天下震动。天子执意如此,不听朝臣规劝,甚至以恫吓、除爵、杀尽浙江士绅、富商为手段,实在有违人君之德,而不顾祖制、任意妄为,亦有失子孙孝道,如此终将惹得天怒人怨,致使生灵涂炭!”
读完之后他说:“这是你写的文章,是不是?你一个在野的文人如此关心朝政,且字字句句都在说天子致使生灵涂炭,这是不是证据?!”
江同祖不服,他争辩道:“天子倒行逆施,身为后继之君,却擅改祖制!三代以来,岂闻有此明君乎?江某虽身处江湖之远,但也是大明一百姓,只是关心朝廷、关心天下百姓,如此也算谋逆吗?”
“当然算!天子在京师京郊遭遇行刺,必是你等心怀怨念之辈胆大妄为,干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行刺?这是何时的事,我等二人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就不知道什么行刺,江某冤枉!!”江同祖脖子一抻,“况且江某虽不为官,但也读过圣人之书,知道忠孝二字,行刺天子,绝非江某所为!!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缇帅。”
毛语文身边又有一人那了一份折叠了三次的规整的小册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东西有上角竖着写两个大字:有道。
“应当是名字,每一份都写了这两字。”
除了名字以外,就有些像《明报》一样,分一段一段的文字进行排版,就他手中的这一封而言,记载了正德初年,朝廷剿套所耗之粮草,以及各地一些奇奇怪怪的见闻。
有这个就够了。
“本使知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名字,叫山间野院,人数嘛,大大小小几十人,官儿当得都不大,但是脾气都不小。江同祖,本使手里拿得这个就是你对朝廷、对陛下不满的铁证!”
“那只不过是一些见闻而成的文章而已,和《明报》类似,这如何能算是谋逆证状?”
“当然是!你们对陛下心怀怨念,为官不成,便在乡野之间写些胡乱文章,蛊惑人心、意图不轨!最终做出行刺之事!看你们这些文章,还以为我大明马上就要山崩地裂似的。”
江同祖真的有些慌了,如果这个罪坐实,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江某没有行刺!此事绝非江某所为!天子乃大明正统,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谋划这样的逆事!”
毛语文懒得多说,看他也是个固执的人,难怪当初皇帝气不过,将他罢官。
这种人不罢官,留在朝堂上岂不是要被他烦死?
“都带走!还有这里的的东西,一字一片的都给本使装好封存,光是这些,就够砍你的脑袋了!”
文人总是爱发牢骚的,不让他当官,还不让他发酸,这不是要人命么?即便在清朝文字狱时期,一样有不得志之人会留下些‘只言片语’。
尤其说自己写的类似日记的那些东西,反正也不给别人看,所以言辞往往大胆。乾隆、雍正皇帝在抄大臣家的时候,便会注意翻翻有没有什么日记。
只要翻到一句话,不要说写明,就是含沙射影的,甚至硬凑能凑上的都要砍头。
搞得后来正经人都不写日记了。
而这个时期的文人还没见过那种白色恐怖,所以只要硬翻,肯定会留下只言片语。
之后么,只要一个人有问题,这个所谓的山间野院一派的人那肯定是都有问题,你们都抱团了,平日里就不说什么废话?
这告诉谁,谁会相信啊!
不过江同祖及其一家人抓了,边上的陆孟这个客人显得有些尴尬,
“缇帅,此人抓吗?”
毛语文大手一挥,“抓!不仅他要抓,与江、陆二人往来的文人士子都要抓!证据就是本使刚刚读的那些!”
“这么多人如同一窝肮脏的老鼠,胆敢评议起天子来了!不把这些人都抓起来,要本使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干什么?!”
至于说抓人的线索也很简单,
把那些书信都翻翻,有往来的就是有问题。
江同祖一看这架势,心里头多少也明白了一点了,他凄厉大哭,“先帝已逝,大明再无仁德君矣。”
其声呜咽,惹得一边的陆孟也抹泪,“先帝啊,臣等想你啊……呜呜呜。”
毛语文是抓了许多文人的所谓酷吏,但他酷吏归酷吏,这些经历也确实让他看到这些文人不堪入目的一面,什么贪污受贿、贪财嗜色,多少人是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可以说伪君子占了绝大多数。
所以他更厌恶这种‘戏精’行为,弯刀直接抽出,“哭?再哭现在就砍了你们!”
第四百六十九章 杀人不够,还要诛心
时近傍晚,缺口的月牙已经露脸。
路过一个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向巷子里转,轻敲两声木门,随后听到里边儿传来声音,“周公。”
外边儿低语,“明礼。”
像是暗号一般的对上了头,随后门缝儿后露出一只眼袋深重,似乎也有些白内障的眼睛,“形之?快进。”
“东海先生在吗?”
“在里面。”
来人十分年轻俊朗,腰间绑了一条绸缎,头发束起来落在后背,行走之间步伐也十分矫捷。
从大门而入之后,三两步路过前院,随后转长廊,再过两个弯进了一间房。
房内悬挂一张孔丘像,有一壮年男子负手站着,一听有声音马上转过身来。
“情形如何?”
“大不好!惠德先生(江同祖字)和野樵先生(陆孟字)都被抓了。”
壮年男人闻声惊抽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他胡子颤抖,捶胸顿足骂道:“厂卫如虎!厂卫如虎!”
“锦衣卫似乎先前并未计划抓捕野樵先生,只是恰好碰撞见了。这些鹰犬便不管不顾的一并抓了!”
俊朗的男子说起这事来也非常的愤怒,“属下之见,当务之急应快把陆夫人和两位公子藏匿起来。锦衣卫心肠歹毒、手段狠辣,江、陆两位都是以谋逆之罪被捕,此番祸事必定殃及妻儿。”
“我已经派人去了。还有,你家中的一些东西,能够焚烧尽快焚烧。现在他们在查我们自己的报纸,这几年来所载文章无算,便是再小心,碰上强赋歪理的人,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在此发号施令的人正是马益谦。
当年,他与江同祖一并被罢黜,远离庙堂之后,因为脾气相投所以一直和江、陆二人在一起活动。
原先日子都挺好。
虽说朝廷根本不在意他们。
但他们在一起举办讲学、以文会友,渐渐的也聚拢起了一批人,有些人甚至还在为官。成为众人之首,这多少也算带来了一些成就感。
毕竟他们是被贬黜的,官员仍然愿意执礼尊敬他们,为的是什么?当然不是所谓的仕途,而是真正的认同。
他们三人所宣扬的东西也不复杂,克己复礼四字而已。
意思也很好理解。
所真的就是如今朝堂上越来越盛行的所谓的‘新’字。
皇帝带头破坏朝廷的祖制,亲手赶走刘大夏、刘健等人,处处透着新,嘴上说着重儒守礼,实际上杀文臣、坏旧礼,各类事情不要提有多少了。
不过真要说回来,他们不是政治组织,不算是有明确的政治目标,因为不在乎名利,这顶帽子是一定要带的。
所以真要说起来,就是相互之间不认同。
这帮人不认同朱厚照这个行为有些不同寻常的帝王,他不像个真正读圣贤书、受儒家教育长大的皇帝,实际上在坐朝理政的过程中,也体现着些法家思想,比如说对于一些官员的处置,就非常严厉,就像当年的老秦。
朱厚照也不喜欢这群天天讲之乎者也聒噪的臣子,他不是听不了反对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听劝,他是接受不了那种迂腐的人。就是你没办法说服他。比如海禁,一个祖制的大前提先放在前面,无论你是什么理由,人家都不听。
这种人可不在少数。你有啥办法?
早些年他还克制一些,后来就完全放开了手脚。这些人,他在朝廷中不用,即便用了,也是不理。遇到合适的人,就把你换掉。
反正他手里有人,而且这帮人也没办法把昏君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因为他在实实在在的强军、实实在在的为民,国库都丰盈了起来了,再配上些手段,舆论从未丢失过。
这样一来,不少臣子都有怀才不遇的感觉,其中不乏真的为国为民、大声疾呼的人,可惜朝廷不听不理,郁闷之下自然就聚集了起来。
结果未曾想,灾祸突然来临。
马益谦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一天听说一人被抓了起来,原本以为没什么,结果今天听闻江同祖和陆孟被抓,他终于确认事情不对。
“东海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得逃,离开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