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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征南将军宣读了受降的诏书,受降坛旁的乐队再次鼓吹殷然。
乐声中,军士端上一盆黄泥巴,要求刀干孟等人行泥首之礼。
就是用泥巴涂自己一脸,然后顿首于地,以示自辱谢罪。跟‘面缚衔璧’一样,都是降礼的一种。
但后者一般是用于国君,前者则不拘投降者的身份。当初陈友谅的次子陈理,就是用这种泥首礼投降的。
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不转瞬的看着刀干孟,谁也不想错过这场好戏。
刀干孟犹豫的看着盆里的黄泥,他上一次玩泥巴还是五十年前呢。这玩意儿没人的时候随便往脸上糊也不要紧,可万众瞩目之下,自己给自己涂上一脸黄泥巴,脸皮非得碎一地,这辈子都别想再捡起来粘上。
“能不能……”刀干孟小声央求道:“不涂?”
“可以。”负责监督行礼的甯正,冷声道:“那就改成脱光衣服,背缚双手,嘴里叼着印信,献给征南将军。”
“那我还是涂吧……”刀干孟一听,心说汉人都玩得这么变态吗?顿时觉得泥首礼还算人道了。
为了有人分担一下羞耻,他还拉上了到刀厮养一起。刀厮养心里暗骂这坑货好事不想着自己,这种丢人现眼的时候,从来不忘了自己,可无奈之下,只好照做。
看到两人捧着泥巴往脸上拍,明军将士爆发出肆意的欢笑声。
刀干孟老脸通红,幸好糊上了泥,旁人也看不出他的脸色。他不禁暗叹:‘早知这样,不如晚点儿政变,让思伦发遭这个罪多好。’
“哈哈哈哈……”后头囚车里的思伦发也在笑话他:“你说你到底抢了个啥?就抢去一脸的泥巴?哈哈哈……”
“住口!你想糊一脸还没那个资格呢!”刀干孟气哼哼的往脸上猛拍了一把黄泥,结果一气之下把眼都糊住了。
第一一一八章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刀干孟和刀厮养脸上涂满黄泥之后,沐英才宣布,保证所有投降者的生命安全,此外就没有其他的承诺了。
然后,他就着这两个小丑,对在场的所有人,发表了铿锵有力的讲话:
“两年以前,伪麓川政权偷袭了我永昌城,杀害我千余名将士,屠尽城中居民,尽夷其城而去!当时很多人在看我们的笑话,认为我们跟元朝是一路货色,都是银样镴枪头,不相信大明有能力惩罚丧心病狂的麓川!”
“所以后来王爷请腊八宴时,在场的很多人当时都敢不来。哪怕人来了的,好多也把王爷的话当成耳旁风!回去之后要么消极怠工,要么跟思仑发通风报信,更有甚者,甚至给思仑发做内应,把我军的情报源源不断传递给他!麓川军入寇时,还当起了带路党!真是鼠目寸光、愚蠢至极!”
“当时王爷就说,三年之内定要荡平麓川政权,结果我们仅用了一半的时间,就把思仑发和他的三十万大军,一网打尽了!”沐英挥舞着手臂,环视着那些土官土酋,顾盼自雄的高声问道:
“现在还有谁,认为我们在吹牛?!”
“没人敢!”左禾高声带头回答道。
“还有谁,敢把王爷的话当成耳旁风?”
“没人敢!”俄陶抢着带头回答。
“还有谁,敢跟朝廷对着干?”
“没人敢!”这回所有的土官都不假思索道。
“永远记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普天下的土地和百姓,都是属于天子的!祖上传下来的不算,自己打下来的也不算,只有皇上给的才是你们的!皇上不给的,永远不要染指!”
“是!我等谨记……”那直又领头应声。
“我们将在这里,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永昌城!我们将在定远重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定远城!我们将在勐卯,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大明的军队将永远镇守这片土地!云南之地无分内外,永为明土!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永为大明子民!”
“所以永远记住,诸位是在为天子牧民,不能再将族人当成你们的私产,能接受这一转变的,才永为朝廷命官,封疆一方!不能接受的,趁早辞官回家,不要等到朝廷对你们动手,到时候都不好看。”
“我等愿意接受。”刀坎颤巍巍的回应道,其余土官也纷纷表态接受。
其实类似的讲话,从朱桢到潘原明不知说了多少遍,他们现在是大明的官员了,不能再搞奴隶社会那一套了。要开化,要按照朝廷的规矩来……但之前所有次数加起来,都不如这一回振聋发聩,令土官们刻骨铭心。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抡起铁拳一顿锤有说服力。暴力,才是谁都能听得懂的语言!
而军队的作用,就是用暴力体现朝廷的意志。
……
受降典礼的最后,沐英又代表朝廷和王爷,表彰了此番麓川之役中,立下功劳的几位土官。
第一个上台受赏的是俄陶。
表彰的圣旨上说,这位景东知府,能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坚持抵抗麓川军的侵略。转进山林后,依然积极联络各部,坚持斗争,极大牵制了围攻定远城的麓川军。还主动出击,烧毁了麓川军好容易搜集到的粮草,对敌人士气造成极大打击,有力支援了城中守军的战斗。
可谓既有苦劳也有功劳,故而王爷奏请朝廷,除了帮他恢复景东军民府,还晋升他为云南左参政,怀远将军,荫一子为滇王卫百户,并赐斗牛服,及王爷个人赏赐的金银丝绸无数。
俄陶千恩万谢下去后,第二个上台受赏的,是蒙化通判左禾。
当初他跟王爷打赌,只要能在勐卯与永昌间,招降十个土司,就得升他做知州。
这家伙回去之后便卯足了劲儿,开始到处游说招降,狂挖思仑发的墙角。结果他还真有两把刷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招降了足足十二个土司。而且都在麓川至澜沧江,这段千里缓冲地带上。
也正是因为原先依附于麓川的土司,纷纷归顺大明,才让思仑发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驱动着他走上了赌国运这条不归路。
于是朱桢说到做到,将左禾直接从通判提拔为知州,又封他承信校尉,并赏赐白银丝绸无数。
然后,车里宣慰使刀坎,元江知府那直,丽江知府木初也都各有封赏,以表彰他们坚定的站在朝廷这边,为平叛作出的贡献。
……
受降仪式后自然是庆功宴,功臣与来宾开怀畅饮,劝酒声欢笑声传遍整座军营,也传到关押刀干孟、思仑发等人的牢房中,而他们只觉得吵闹……
“呵呵,人家怎么不请你们俩,去参加庆功宴呀?”思仑发对刀干孟和刀厮养冷嘲热讽。
泥首礼后,这俩货又被押了回来,而不是像他们预想的那样,被直接释放。
“还不是你惹的祸太大,影响太恶劣,征南将军就是原谅了我们,也不能马上表现出来,不然他手下将士会不高兴的。”刀干孟一个劲儿替沐英找理由。
“就是,你说你也是贱!”刀厮养也愤愤道:“都说了要对定边城围而不攻,非要打那一下干啥?结果倒好,招人家记恨了吧。”
“本王再贱,也没把黄泥巴往脸上抹。”思仑发当国王不行,吵架却是把好手,尖酸的讽刺道:“你们以为往脸上抹了黄泥巴,新仇旧恨就能一笔勾销了?做梦去吧!你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刀干孟和刀厮养脸色都有些难看,这也是他们最担心的。而今天的种种迹象,似乎都预示着,要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牢房门打开,一名千户带人来送饭了。
今天军中设宴,也给他们加了菜,有鱼有肉还有白米饭。思仑发父子好一阵子没见过荤腥了,马上动手盛饭,狼吞虎咽起来。
刀干孟和刀厮养却没胃口,坐在那里不动弹。
“怎么,还要老子伺候你们不成?赶紧自己盛饭!”那千户没好气的呵斥道:“吃饱了好上路。”
登时,连思仑发父子也吓得吃不下了……
第一一一九章 自觉
“上,上路?”刀干孟吓傻了,他精通汉语,自然知道‘上路’是什么意思。“要杀头吗?”
“征南将军不是刚保证了我们的人身安全吗?”刀厮养听了刀干孟的翻译,也急眼了。
“哈哈哈!”思仑发却幸灾乐祸道:“傻眼了吧,要给本王陪葬了吧?活该!”
“呜呜,我不想死……”思行法痛哭失声。
“都住口,瞎嚷嚷什么呢?”那千户无语道:“谁说要杀头了,是要送你们出发,‘槛送进京’懂不懂?”
“懂,就是要把我押送到南京去。”刀干孟先是松了口气,又赶忙央求道:“这位大人行行好,向征南将军递个话,就说刀干孟有要事禀报。”
说着在身上一阵摸索,想要贿赂一番。可他身上早已经被搜得干干净净,连个铜板都不剩了……
好在沐英御下极严,都干到千户的中高层军官,也不可能贪图他这仨核俩枣。那千户沉声问道:“有多紧急?”
“万分火急,弄不好麓川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战乱,变成一个谁也不敢跳的火坑呀!”刀干孟便煞有介事,危言耸听。
“……”那千户审视刀干孟一番,终究还是点头道:“好,我给你禀报。但要是根本没那回事儿,这一路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人放心,绝对有。”刀干孟胸脯拍的山响。
……
沐英素来喜静不喜闹,今日让他主持典礼已是勉为其难。所以敬了三杯酒之后,他便离席回到中军帐中。
不过沐英也没闲着,而是趁这功夫接见了车里宣慰使刀坎。
“为了接见老朽,害沐帅没法参加宴会。”刀坎一上来先告罪道:“真是罪过呀。”
“无妨,本帅本来就不喜欢那种场合。”沐英摆摆手,呷一口茶,笑道:“像这样安安静静喝喝茶聊聊天多好。”
“呵呵呵,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刀坎凑趣笑道:“沐帅天生就是成大事的人啊。”
“哈哈哈,本帅不过是命好,被皇上可怜收为义子,才有了今日的一切。”沐英却能保持清醒道:“没有皇上,我什么也不是。”
这让刀坎肃然起敬,他活了这么大年纪,只见过无数得意忘形之辈,像沐英这样能在春风得意时依然保持谦卑的,却没见过几个。恰恰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长盛不衰啊。
寒暄过后,沐英直接问道:“你老人家要见本帅,除了叙旧,还有什么事啊?”
“除了叙旧,确实还有一事。”刀坎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双手呈给沐英道:“这是老朽亲笔所书,还请沐帅过目。”
“嗯。”沐英点点头,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刀坎写给朝廷的‘请撤车里宣慰司,复车里军民府疏’。
待他看完时,刀坎解释道:“虽然是写给朝廷的,老朽觉得还是不能越级汇报,得先给省里过目,征得王爷、沐帅和潘大人的同意后再上书。”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一出?”沐英不置可否的问道。
“直说吧,因为老朽很清楚,朝廷和王爷之所以晋车里军民府为宣慰司,主要是为了制衡思仑发。”刀坎便坦然道:
“现在思仑发已经沦为阶下囚,麓川平缅宣慰司也将不复存在,那么这个车里宣慰司,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好,刀宣慰跟本帅掏心窝子了。”沐英赞许的点点头。刀坎说的不错,王爷之所以把车里升为宣慰司,就是为了分化傣人内部,让最强和次强的傣人势力生出嫌隙,避免他们合流。
现在最强的傣人势力已经不复存在了,刀坎就变成了最强的。看着思伦发和麓川的下场,他能不心惊肉跳吗?估计不把这个隐患排除了,刀坎夜里都睡不着觉。
他便也正色道:“那本帅也跟刀宣慰掏掏心窝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整个云南就车里一个宣慰司了。别人都是府,了不起升个军民府,总之是归布政司管辖的,而宣慰司的上级是兵部,省里管不了你,你怕我们这些人心里有想法。”
沐英这话说的很含蓄,但确实是实实在在触及了本质问题,刀坎感激道:“沐帅能跟老朽说到这一步,老朽真是感激涕零。我们傣人有句话,叫‘别舔板凳,别坐门前’,老朽知道,皇上王爷和沐帅还有潘大人,都对老朽信任有加,我就是当一辈子这独一份的宣慰使也不打紧。可我儿子辈孙子辈呢?会不会因此而膨胀,最后招至祸端,老朽已经这把年纪了,不能不为子孙着想啊。”
“明白。”沐英理解的点点头道:“刀宣慰想得远,也很有道理,是刀家儿孙的福气。”
他话锋一转道:“但汉人也有句老话叫‘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你这样是为子孙避祸了,可朝廷在云南的信用也就完了……没有人会认为你是主动请撤宣慰司的,都会说你是受朝廷所迫。”
“朝廷可从来没逼过我……”刀坎忙辩白道。
沐英抬抬手,让他稍安勿躁,接着说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真相如何根本不重要,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只会认为朝廷需要对付强敌时,给你个宣慰使哄着你,等强敌一没,马上就过河拆桥,逼着你自请裁撤。”
顿一下,他看着刀坎道:“你说说,往后谁还再相信朝廷的殊恩?恐怕受封赏的人心里也要嘀咕,这帮汉人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说朝廷还如何取信于各路土司?”
“倒也是……”刀坎点点头,冥思苦想一番道:“那老朽先不请撤宣慰司,但请朝廷派流官担任同知,并设立一个车里卫。老朽愿意将版纳献出来,协助筑城作为卫所驻地,这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