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刑不上大夫’都做不到,又谈何君臣共治啊?!”
“所以我总说,老弟你要多读书啊。”刘伯温却持相反的态度道:“君臣共治最成功的是宋朝,最优待士大夫的也是宋朝。宋太祖还把‘不杀士大夫’作为祖训刻在碑上。
“但宋朝得到了什么?是历朝历代加起来,都比不了的耻辱。”刘伯温冷笑连连道:
“历朝历代中,只有君臣共治的宋朝,从头到尾没摸到长城一块砖;只有他们,丢了河套,从没夺回燕云十六州,就连区区安南都能按着他们捶。
“更别说最后亡国灭种,断我华夏血脉的万古之罪了!”刘伯温陡然提高声调,双目如电,怒视着李善长道:
“你也想让大明重蹈弱宋覆辙,再来一次亡国灭种吗?”
“老哥你说什么呢?别激动别激动。”李善长难以理解的看着刘伯温,他明明记得,五六年前同朝为臣时,这老刘也是主张要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的。
怎么几年不见,思想变化这么大?变得这么偏激了?
第二五零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老兄,宋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蒙古人已经被我们赶到漠北去了,契丹人,女真人也都不存在了,何必那么杞人忧天呢?”李善长苦笑道。
“蒙古人还没完蛋呢,稍一松懈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女真人,也还在北元的统治下,并没有消失……”刘伯温沉声道:“只要我们重走宋朝的老路,相信我们,他们都会卷土重来的,我们也一定会重蹈覆辙的!”
“危言耸听了,伯温兄。”李善长不知道,刘伯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像他永远不知道,大明未来也会神州陆沉、衣冠沦丧一样……
在窥见了未来之后,刘伯温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改变未来,让大明不要重蹈宋的覆辙,让汉家衣冠永远延续。
所以他才会极端反感宋朝那套‘君与士大夫共天下’、‘重文抑武’、‘权分制衡’之类的体制。
李善长无从体会刘伯温的心情,但他很清楚,现在能救那些官员的,只有刘伯温了。
有困难、找刘基,是他过去二十年来一直秉持的法宝……
但这次他要失望了,任他磨破了嘴皮,刘伯温依然不肯帮忙。
……
“好吧,你反对君臣共治,是要让皇上做独夫了?”李善长无奈质问。
“明君独裁,也不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对百废待兴的大明来说。”刘伯温淡淡道:“我大明洪武皇帝、太子殿下,都称得上大大的明君。”
“你糊涂啊!”李善长压低声道:“是,你比我读书多。那你应该更清楚。如果建国时不开个好头,后世再想改制,就千难万难了。”
“嗯。”刘伯温点点头,并不否认。
“你同样应该清楚,父子相继,不可能代代都是明君。老夫毫不怀疑,上位和太子,乃至上位和太子教导出来的太孙,都会是一代明君。可再往后呢?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未来皇帝,很容易被宦官,外戚篡权的!汉唐不都是这么亡的吗?”
“但汉唐到最后也很能打。”刘伯温在没想清楚未来的路线之前,主要通过到最后能不能打,来判断一个王朝体制的好坏。
“东汉末年依然能让胡人丧胆,唐断气前还能灭了吐蕃,这都不是宋朝可以想象的。”
“北宋断气前,也灭了辽……”李善长小声争辩道。
“愚蠢至极的投机而已。”刘伯温却报以看差生的目光。
“北宋一直不弱啊,岳飞韩世忠他们,不也打得金朝屁滚尿流吗?”李善长不服道。
“我汉家儿郎,自当无敌天下。”刘伯温昂然道:“这恰恰正说明了,是宋的体制出了问题。”
“怎么又绕回来了?”李善长就不理解了,这刘伯温为啥整天担心亡国的事情?“以当今皇上得位之正。那都是多少代以后,该担心的问题。”
“正如太师所言,如果建国时不开个好头,后世再想改制,就千难万难了。”刘伯温用他的话还击道:“所以这个头,一定要开好。”
“一君独治,一旦出了独夫民贼,一样会民不聊生。”李善长继续辩道:“天子家国不分,视天下如私产,视百官如家奴,就是你老兄想看到的吗?”
“这样确实对百官不好,但对老百姓有什么不好的?”刘伯温却淡淡道:“天子就算把天下当成私产,把百姓当成牛马。但总要为子孙计,不能把自家产业都败光,也要让牛马休养生息。
“但士大夫秉政则不然,天下不是自家的产业,百姓不是自家的牛马,自然不会爱惜。只想着如何趁着在位期间,把天子的产业,变成自家的产业。待到新官上任,同样也想要一份自家的产业……
“请问太师,是满足天子一家容易;还是满足天子之外,再满足千家万户的士大夫,对百姓负担更重啊?”
“老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士大夫,不是天子,也不是百姓!屁股不要坐歪了!”李善长提高声调,面现怒气道。
“正因为我是士大夫,我才知道士大夫道貌岸然,实则贪婪自私。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晋与士大夫共有天下。偏偏都是我汉家王朝最弱的时候,这绝对不是巧合!”刘伯温沉声道:
“如果有的选,我宁肯选择皇帝与百姓共天下!”
“与百姓共天下?跟一君独治有什么区别?”李善长不禁失笑道:“一群泥腿子知道怎么治国?他们有那个本事么?他们配吗?”
“我理想中的‘与百姓共天下’,不是变相的一君独治,是让百姓有实实在在的上升渠道。普通士卒可以凭军功拜万户侯,封妻荫子!
“农民的儿子也能读书识字,一步步步入仕途。而不是让士大夫世代垄断所有上升空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君与百姓共天下。”
“那你就劝上位重开科举啊!”李善长大声道。
“科举的门槛太高了,寻常百姓谁能寒窗苦读十几年?最后还不是一样被士绅垄断?”刘伯温却摇头道:“我看皇上培养的那些平民子弟,在国子学学上几年,再历练历练,治国就完全没问题。”
“疯了,疯了!你绝对是疯了!”李善长面色苍白的看着刘伯温,感觉这个老对头,变得那样的陌生,那样的疯狂。
加之昨晚一宿没睡,早饭也没心情吃,他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想到袖子里还有颗糖,赶紧摸出来,剥开糖纸。
“……”看到那糖纸的颜色,刘伯温想开口阻拦。
李善长却已经吃了下去。
刘伯温只好住嘴。
缓了好长一会儿,李善长脸上这才渐渐有了血色,站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今天这趟,算我来错了。”
“咱们分道扬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刘伯温无所谓的淡淡一笑。
“告辞。”李善长一拱手,便头也不回匆匆去了。
“这就走了,不在家吃饭啊?”刘伯温笑看他的背影。
“改日吧……”李善长的声音发颤,走路的姿势也不太自然了。
但他抱着‘不能像刘伯温一样,社会性死亡’的信念,咬牙坚持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噗……
这车不能要了。
第二五一章 审案日
初四清晨,五更过后,散居在南京城各处的文武百官,便骑马坐车,赶往位于东城的紫禁城。
正月里的南京,呵气成霜、寒风彻骨,官员们瑟缩在长安右门外,互相打听着这两日的最新消息。
前天夜里,朱老板派兵大索全城,但凡进京讲数的官员,有携带空印账纸者,一律被当场拿下,押回亲军都尉府受审。
听说昨天取消早朝,就是因为朱老板在通宵达旦的审问犯官,分身乏术所致……
今天恢复早朝,说明那三百多名犯官已经审完了。
那么皇上会怎么处置他们,以及他们的主官?会不会牵连到中书各部?还有韩国公会如何应对?
这三个问题就成了百官讨论的焦点。
但事发到现在时间太短,众人只知道韩国公昨日去拜访过刘伯温,此外就不知道什么确切消息,众说纷纭,怎么猜的都有。
直到天光微明,胡惟庸那俭朴却不低调的驴车,缓缓驶到长安右门前。
百官便一拥而上,纷纷迎接胡丞相。
“胡相。”
“胡相早安。”
“好好,诸位早。”胡惟庸团团抱拳,一如既往的一团和气。
“胡相。”神情憔悴的户部尚书李泰惴惴的挤到他面前。
他知道这次户部逃不了干系,但还是奢望能让皇上小惩大诫,留条活路给自己。
“诚意伯答应帮忙了吗?”李泰期冀的看着胡惟庸。
胡惟庸缓缓摇头,断绝了他最后的侥幸。
李泰身子一晃,就要栽到在地。
胡惟庸扶住他,低声道:“打起精神来,待会儿是你最后自辩的机会了。”
“哎。”李泰点点头,咬紧牙关,强撑着站住。
胡惟庸又环视百官……当然主要是文官,沉声道:“诸位且放宽心,责任本相来承担,不会牵连到你们的。”
顿一下,又缓缓道:“当然户部有关人员,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本相也只能大义灭亲了,尔等也要有个心理准备。”
“谢胡相。”少数人如丧考妣,大部分官员松了口气。
这时,皇城内响起悠扬而庄严的钟声,长安右门缓缓敞开。
“好了各位,列队上朝吧。”胡惟庸便对众人道。
“是。”于是百官迅速分文武列对,文官以胡惟庸为首,武官以曹国公为首,分两列整齐的走进长安右门。
……
有人可能又要问了,税收账目都是户部管,皇帝就是要查,也只会查户部,别的衙门的人担什么心?
这是朱老板奇葩的财务制度所赐。
按说,一国财政应该遵循‘收支两条线’,简单说就是收税的只管收税,国税收到国库里,再根据各处的需要往下发,严禁坐收坐支。
这不是什么先进的财务思想,宋朝就是这样搞的。
朱老板虽然很多方面强无敌,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最大的短板就是财政方面。他居然天真的认为,先把税粮从地方收到京城,然后再由户部分配到各地,属于脱裤子放屁,还浪费民力,增加损耗。
于是大聪明的决定,延续元朝中央大撒把,地方坐收坐支那一套,觉得这样能高效省时省力,还能避免户部的人贪污。
简单说,就是县里收上税来之后,便直接县里负责分派了。当然,分配方案是户部制定的。
譬如,临淮县征得所有税粮五千石。先留存五百石作为县里的办公费用,给下面人发工资;再解送一千石给临近的卫所,给他们发军饷;县境内的驿站虽然归兵部管,但只要在本县,开销就得由本县负责,所以再给一百石;要是府城有王府,还要给王府解送千八百石,作为营建王府的费用……
总之一句话,只要这个县境内,朝廷地方官府的一切开销,都由县里直接拨给,不用再送去京里了。
所以解送进京的,可能只有区区两千石,还不都是给户部的。什么承运库、内库、太仆寺、工部、吏部、礼部、太常寺……等等一堆衙门,都会得到一份。最后入太仓的可能还不到一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