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周鹤的催促以及淮王赵观焦虑看来的眼神,徐怀的心思有些乱,沉吟片晌后才看向内殿的众人,缓缓说道:
“陛下驾崩之事,应该先让大殿守候的诸大臣知晓——陛下身后事要如何办理,徐怀也以为诸大臣共同商议为好。周相、淮王、枢相、缨云公主、武威郡王、郑贵妃,你们以为如何?”
周鹤欲言又止,看了胡楷、武威郡王赵翼一眼,最终朝淮王赵观看过去。
淮王赵观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脸色难看得很。
徐怀这话的意思,他还是能听出重点,就是要郑贵妃、缨云公主一同走出内殿,与诸大臣商议建继帝的身后事。
这对诸大臣所传递的信号,无非就是那张龙椅此时还并非他淮王赵观所独属。
要不然,徐怀随便找个理由、借口,就可以让诞下皇子的郑贵妃留在内殿,就能阻拦她与诸大臣见面,甚至可以阻拦郑贵妃与郑聪见面。
很显然,徐怀此时并无意遂他的心行事。
虽然赵观对此早有预料,但真正看到这一幕发生,还是抑制不住内心一股邪火升腾而起。
过了片晌,赵观才强抑住内心的阴怒,更是强忍住不问密诏所书到底是何,只是沉着脸说道:“徐侯年少老谋,所言甚是,皇兄身后事,我们当与诸大臣商议后再定……”
……
……
福宁宫内外殿不过隔着两道屏风,建继帝驾崩,守候在外殿的大臣早就听到了动静,但内殿没有人走出来宣布此事,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郑聪心情则是焦躁难安。
赵范赶到舞阳,连徐怀的面都没有见到;他赶到建邺后,想着百般求见胡楷、朱沆、王番等人,但也被拒之门外。
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时,胡楷、朱沆内心还是更倾向淮王——虽说在此风起云涌之际,胡楷、朱沆都极克制的与淮王府保持住距离,但并不能完全杜绝身边人早就窥透他们的心思,暗中与淮王府的人交好。
这种种蛛丝马迹,通过楚州暗布于建邺的眼线汇聚过来,都令郑聪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而此时建继帝驾崩,郑聪却没有资格进入内殿——他心里很清楚,徐怀真要与周鹤、淮王赵观、胡楷等人将诸多事都商议妥当走到大殿宣告,郑家除了接受,是没有反抗余地的。
至少当前没有反抗的余地。
听着窸窸碎碎的脚步声,看着徐怀与周鹤、淮王赵观、胡楷、武威郡王赵翼、乔继恩从隔挡内殿的屏风后依次走出来,在沙场上浴血厮杀都不会蹙眉头的郑聪的心里也禁不住越发寒冷、沉寂。
直到看见缨云公主搀扶着他妹妹郑贵妃,携着年幼皇子从后面走出来,郑聪的心脏才猛然一跳,似在陡然间复苏过来。
郑聪知道,倘若大局已定,他妹妹郑贵妃此时根本没有机会携皇子出来与诸大臣见面的机会——何况淮王赵观阴沉如水的脸色,也说明了一切皆如赵范所料:
手持密诏的徐怀如此着急赶来建邺,就是待价而沽来的;徐怀还没有将密诏向周鹤、淮王赵观等人公布!
只要密诏此时还没有公开,只要密诏还在徐怀的手里,不管之前写了什么,都不是不能修改的。
郑聪极力向徐怀投以友善的眼神,希望徐怀明白郑家才对楚山抱以最大的善意。
徐怀却是袖手而立,看着官靴翘起的尖头,不回应郑聪的眼神,也不看淮王赵观的脸色。
“陛下,驾崩了!”
走到外殿,周鹤见徐怀并没有抢站到中间去,甚至低头不语,他与胡楷小声商议了片晌,最终他站出来、带着哽咽的宣布建继帝在刚才已经驾崩了。
虽说对这一刻早有预料,但大殿之上一时间也是陷入沉默,悲切的气氛弥漫开来。
能站在福宁宫大殿之内的大臣,都经历过诸多波折与风雨,心思也多坚硬冷漠。
不过,汴梁沦陷以来,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建继帝统领群臣克服万难,一点点的稳住局势,大殿之上的诸大臣基本上众目所睹。
当然,诸大臣对接下来的局势动荡,也满心忧虑。
待到周鹤宣布建继帝大丧之事由诸臣共同商议时,众人又再次活络起来,纷纷传递眼神或小声私语,又都有意无意的朝徐怀那边看过去。
福宁宫作为寝殿,外殿也没有多宽敞。
郑贵妃携皇子、缨云公主、淮王赵观、首宰周鹤、枢密使胡楷、武威郡王赵翼都有坐席,徐怀当然也有坐席,此外就是王番作为徐怀的岳父得一坐席。
其他人包括高纯年、顾蕃以及郑聪、乔继恩都只能站着在大殿里商议大丧安排——在此之事还要派人将朱沆以及其他有公务在身的大臣召进宫里来。
国君驾崩,大丧自有规制,议缢、丧仪以及入陵,包括建继帝今日就得进行小殓,其实没有太多商讨的余地,通常都是礼部及钦天监等部分草拟条陈之后,由嗣皇帝与诸相决定。
不过,这时候众人也是非常乖巧的避开“嗣皇帝”这个敏感话题,将小殓、大殓、议缢等环节的负责人及部门都先确定下来,并决定最终大丧诸多事都由郑贵妃、缨云公主及淮王赵观、武威郡王、周鹤、胡楷、徐怀七人最后裁决。
虽说跃跃欲试者不在少数,但最终并没有主动开口问及密诏——
大家心里都清楚,要是徐怀此时公布密诏,是皇子寅即位还是淮王即位都将一锤定音,任谁都无法改变既定的局面。
淮王赵观、郑聪他们都没有十足的胜算,特别是徐怀昨日深夜才刚刚抵达建邺,哪方都没有机会跟徐怀接触,完全不知道徐怀此时到底倾向哪方,他们谁敢此时逼徐怀表态?
淮王赵观、郑聪都不急,徐怀也不急,诸大臣谁要是敢轻举妄动,不怕飞来横祸吗?
“我年少不更事,难堪大任,”待诸大臣商议过诸多细节之后,徐怀才朝王番拱手说道,“陛下大丧之事,还得请岳父大人代我与诸相、淮王殿下、郑贵妃商议为好……”
建继帝崩殂,亲王及诸大臣需要守丧,特别是领衔冶丧的大臣都要留在宫中,不能随意离开——听徐怀这时候将岳父王番推出来顶替他参与大丧诸事议决及大殓期间守丧,众人都是有些意外,但细想又没有不可。
“王公代你留在宫中也好,”胡楷说道,“你数日奔波赶来建邺,想必也甚是劳累——靖胜侯府多时没有住人,不宜仓促住入,我已吩咐府里腾出一跨院落,着你们暂时落脚……”
“不需要麻烦枢相,铸锋堂在龙藏浦河口建有货栈,占地甚广,有什么事进城进宫也甚是便捷,我还是住货栈里去。”徐怀拒绝道。
胡楷猜测楚山或许会藉此机会争一些有利条件,但他相信徐怀不会做得太过分,不会辜负建继帝的信任——风雨飘荡、人心惶惶之际,胡楷内心也更希望能尽快将皇位之事确定下来以安军民之心,才想邀请徐怀到他宅子里落脚劝他见好就收,却不想被徐怀干脆利落的拒绝掉。
胡楷有些意外的打量徐怀两眼,强忍住没有在这时发问……
第二百二十三章 藏匿
徐怀及楚山众人起于草莽之间,虽说其根本乃是徐怀与楚山众人浴血沙场、屡立奇功,但谁都不能否认这个过程中有贵人相助、提携。
这当中最为重要的人物,无疑算徐怀的岳祖父王禀。
无论是于桐柏山传授徐怀及楚山众人兵法,协助楚山众人剿灭匪寇,还是流贬岚州及王番任伐燕左军监军使期间,支持徐怀及楚山众人任事监军院、戍守朔州,王禀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开建继帝之外,其二怎么也得轮到胡楷。
赤扈人第一次南侵,胡楷出任蔡州防御使,就全力支持徐怀在楚山置县、全面统管楚山军政事务,建设青衣岭营城等防御。
徐怀携建继帝驻守巩县,胡楷也是最坚定的支持者,派遣其子胡渝及杨麟之子杨祁业率兵马增援巩县,以蔡州防御使的名义担下所有的干系,给予一切便利;在渡河北上收复沁源、泽州以及千里奔袭太原等事上,胡楷的支持依旧是不容或缺的。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即位,胡楷出任枢密使,除了一贯支持楚山守御外,汝颖会战期间更是坚定的支持建继帝御驾亲征,确保最终斩获汝颍大捷。
建继帝驾崩,大丧之事还没有最终决定,嗣君是谁更是谜团,胡楷却邀徐怀到他宅子里落脚暂歇,众人都能想明白胡楷是想与徐怀共商大事。
谁都没有想到徐怀竟然想都没想就干脆利落的拒绝掉胡楷的邀请。
再看胡楷错愕的神色,众人胸臆间也是波澜起伏,纷纷猜测:
胡楷即便这些天闭门谢客,沉默寡言,但从他身边人流露出来的蛛丝马迹看,胡楷还是更倾向淮王的,难不成在这一点上胡楷与楚山起了严重的分歧?
淮王赵观神色越发阴翳,郑聪心情却更加亮堂。
这一幕也令殿中一部分大臣心思陡然间发生变化。
即便周鹤、高纯年等人能想到淮王登基,也会优先重用潜邸旧臣,他们很可能会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受到冷落,但幼主登基,外戚擅权,他们就能坐稳相位了,不会受到加倍的排挤跟打压?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没有其他因素干扰的情况下,绝大多数的大臣还是更倾向淮王,这是一个比主幼国疑更好的选择。
不过,如果楚山与郑家持密诏拥立幼主呢,他们还要坚定的跟淮王府站到一起吗?
看着徐怀与郑贵妃、周鹤、胡楷及淮王赵观等人告辞离开大殿,诸大臣心里都发生微妙的变化——之前他们都躲着郑聪,这时候即便不会立即围过去,但已经有几人看向郑聪的眼神,多了几许温和、含情脉脉来。
……
……
迁都建邺后,建继帝下旨在建邺城里给诸守藩将帅都修建了宅邸。
郑贵妃诞处皇子后,郑怀忠得封温国公,便遣人在建继帝所赐、皇宫东首铁炉巷的宅邸基础上,合并左右宅舍,修建了宽敞大气的温国公府。
郑怀忠有心助郑贵妃所诞皇子争嫡,甚至有相当一段时间,郑怀忠他本人都长住建邺,想着争荆湖南路制置使之位剿平湖匪以壮权势,同时也注重结交朝中士臣。
因此与徐怀接受建继帝所赐的靖胜侯府无意加强扩建、闲置不用不同,温国公府正式建成后,郑怀忠就将之前迁居南阳的家小都迁到建邺。
朝廷设立淮南东路制置司统辖淮南东路军政及淮河下游防线时,将扬州单独摘出归由中枢直辖,原淮南东路诸监司与新设立的制置司,统统从扬州迁往紧挨淮河的楚州。
在郑贵妃诞下皇子之后,是将家小迁往楚州,还是迁入建邺,对郑怀忠并不是一个特别难做决定的选择。
只是谁能想到建邺帝的身体这么快就垮了呢?
徐怀离开福宁宫后,郑聪得信赵范、郑晋卿他们已经赶到建邺,便匆匆离开福宁宫赶回温国公府。
见到赵范、郑晋卿后,郑聪不满的质问道:“你们怎么过来这么迟?”
赵范也是有苦说不出。
他与郑晋卿之前是从楚山,秘密穿过淮王府控制的寿州赶到舞阳,就已经吃够了苦头;在徐怀前脚离开舞阳之后,他们又马不停蹄的往建邺赶来,仅仅比徐怀他们迟了一天,这个速度已经可以说是绝快了。
赵范大腿内侧的血痂结了又破,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敷了药还钻心的痛,堪比遭了大刑。
赵范也知郑聪急躁的性子,按捺住内心的委屈,关切的问道:“我们刚到建邺,听说陛下已经驾崩了?徐怀到建邺后,又有何作为?”
“陛下驾崩了,但形势还不算多差,”
郑聪将徐怀抵达建邺前后种种的迹象,一一说给赵范知晓,以便他能掌握更多的情况替郑家出谋划策,说道,
“胡楷、朱沆、王番三人在京中都闭门谢客,我着人递了几次帖子,都说陛下圣体不谐,无心相聚饮宴,我到建邺后都没能见到他们三人。不过,他们三人与淮王府也没有直接的接触;却是宅子里有迫不及待的小人物,跟淮王府的人有些勾搭,但都上不了台面。徐怀昨日渐晚之时才抵达建邺,先是朱沆遣次子朱桐到嵇山相迎,之后朱沆、王番二人又连夜出城,于龙藏浦河口与徐怀相聚,凌晨朱沆回到城,王番待天明之后与徐怀一同进宫。徐怀进福宁宫觐见之时,那位才最后咽气,像是了了一桩心愿似的。徐怀使王番留在宫中代议大丧之事,他离开福宁宫之时,胡楷邀他暂住胡府却被拒绝——以此看来,徐怀还是更倾向我们郑家啊……”
“哪是当然,楚山就算一时从淮王那里得到什么,过段时间还得原原本本的吐出去,徐怀倘若不蠢,必然能想到这点!”赵范又问道,“郑贵妃那里一切可好?”
“还算可以吧,但我也没有跟她多说什么。”郑聪说道。
赵范又问道:“国公人在何处,可有来建邺?”
赵范从舞阳动身,虽然也紧急派人赶回楚州,但他这一路紧赶慢赶,还没有得到楚州的回信,也不知道郑怀忠身在何处。
郑聪没有直接回答赵范的问题,而是蹙着眉头问道:“怎么,有些事难道我就不能决定?”
“这徐怀要是好相与,我千辛万苦赶到舞阳,就不会连他一面都见不到了,”赵范苦笑道,“徐怀信不过淮王,畏淮王先予后夺,又怎么可能会轻信我们?”
“父亲他此时在谷阳……”郑聪心里不甘,却不得不承认此时他并没有跟徐怀,特别是徐怀手里还持有密诏,进行交易的资格。
“或许需要国公到建邺走一趟……”赵范说道。
虽说在听到建继帝病危的消息时赵范从楚州离开,郑怀忠当时还在楚州,只是着郑聪先行赶到建邺探视建继帝的病情,但赵范相信国公爷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真有耐心稳坐楚州的。
谷阳属润州(镇江),相距建邺不足两百里——楚山在鄂北侨置南蔡,招揽流民屯垦耕种,淮东、淮西也都仿效在长江及洪泽浦沿岸,利用大片的荒滩地进行垦殖收容南下流民。
淮南东路制置司在在润州谷阳县临江地区就圈出一大片滩地,收容数万流民进行开垦。
不清楚建继帝的身体状况,又担心淮王府会对他不利,郑怀忠当然不可能直接到建邺来,却是带着侍卫兵马先往谷阳藏匿,真要有什么事,赶来建邺也就一天的时间;而即便行踪败泄,犹可辩称巡视垦殖事。
现在赵范主张郑怀忠立即赶来建邺与徐怀见面,谈妥拥立皇子的条件。
建继帝已经驾崩,今天就要在福宁宫进行小殓,而嗣君是谁及大丧之事都需要尽快决定并诏告天下,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