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看。她忽然说不出这些话,感到十分别扭,立马放低了视线。在霍老师这种知识分子眼中,或许认为她是大字不识一个,愚昧无知的文盲吧。
她很不想被这么看待,又逃脱不了被这么看待的命运。没人会相信一个在农村生了孩子的妇女还会看书写字,陪伴她的应该是家务和鼾声震天地的丈夫。
早秋只觉得说这话十分煎熬,像在自取其辱。她没法准确表达这种情绪,这是一种很朴实的情绪——自卑。她从小到大几乎没体验过自卑,她勤勤恳恳地付出勤勤恳恳地劳动,不至于对什么感到自卑。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本应该是她最骄傲的领域,现在成了她最自卑的东西。
霍志勇见她不言不语,立刻懂了,“是你要看对吗?”
早秋点点头,去看他的脸色,他漾开笑意,不是嘲弄的那种笑,是十分温和友好的笑。霍老师长着一张标准的知识分子的脸,周正,谦和。正正好的身高,正正好不瘦不胖的体格,不像村里的那些男人,各有各的鲁莽和野蛮。
霍志勇手头里正好有几本书,全借给了她,还说如果她有需要,可以来找自己,他会去买,买了再借给他。早秋要给他钱,被他拒绝,他说知识是无价的。
俩人在一借一还中渐渐熟络起来,霍志勇了解到她早年没法上学的遗憾。他告诉她,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早秋看着他,从他眼中得到了某种力量。
“只要你想学,无论什么年龄、何时何地,都可以学。”
托他的帮忙,早秋接触到了更多类型的书籍,身体不受饥寒所迫后,精神就会变得十分饥.渴。她想读到更多、知道更多。
早秋读完了四大名著,读了俄国作家的书,从小说读到诗歌散文,从古代读到现代,从旧社会读到新时代,她无所不读。
霍志勇成了她最忠实、也是唯一的书友。他总是笑着听她讲她的读后感,永远不会打断,永远不会在理念上压她一头。不会因为自己学历高,懂得多,就喋喋不休。他大多时间都是安静地倾听,倾听早秋的感受。有时意识到讲多了,早秋会很不好意思。
霍志勇反被她的表现弄笑,早秋就显得更加窘迫,他抱歉地解释,不是因为早秋讲太多而笑话她,是觉得她畅游在自己精神世界里,蓬勃发表观点的样子,很......
早秋忐忑地等他“很”后面的词。
“很可爱。”他坦率地告诉她。
他的坦率反而让她变得不坦率。没人对早秋说过什么可爱之类的话,这样的词放在她身上,未免有些不合适。
俩人变得沉默。可爱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小孩,用来形容动物。但男女之间用它,就显得十分微妙。
在平常的交往里,霍志勇很有分寸,无论是语言上的分寸还是肢体上的分寸,他知道她已经有家庭有孩子了。
早秋先打破了这份沉默,说谢谢他的倾听,她得回家去了。霍志勇叫住她,她停下了,心脏砰砰跳,她心脏很久没跳得这么快。
霍志勇恢复往常温柔的模样,笑着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教她一点英语。
早秋点点头,走了。她越走越快,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期待什么,不敢想自己刚才在期待什么。
俩人还是像往常那样交往着,偶尔霍志勇会教她一点英语,也不催她学,想到什么教她什么。学习之余,早秋又计划好了一件事,她想搞个民宿。村里大部分人不知道民宿是什么东西,她只能和霍志勇分享这个想法。
这个想法注定不会被家里人采纳,因为她想把家里的老房子推了,重新建一个新的。
她其实也不太想对霍志勇说,霍志勇大概率也不会理解她。毕竟这个念头真的很疯,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她疯。
只是闲聊时,她顺道一块儿说了。霍志勇听了,出乎意料地赞同。他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是非常支持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论最后结果好坏,都是一次成长和体验。这份体验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帮助你的。"
早秋没想到他能对自己说这些,“但要花不少钱。”
“没事,你尽管放手去做,如果钱不够,我可以借给你,”霍志勇比她本人还要信任她,“早秋,如果是你,一定能做的很好!娜娜随你,你们都一样,拥有一颗聪慧敏锐的心。”
霍志勇早前都管她叫“娜娜妈妈”,或者“成小姐”,没有单独喊过她的名。俩人再一次沉默,早秋对他说:"霍老师,谢谢你,我会认真做这件事的。"
“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都可以找我。”霍志勇的声音也慢慢变低。
他突然小声问她:“你现在是和母亲住在一起吗?”
早秋点头。
“那你的丈夫......”
早秋回答他:“他很早就死了。”
霍志勇点头,“对不起。”
“没事,我和他没什么感情,是死是活都差不多。”早秋看向远方。
霍志勇拿出一本书递给她,“这本我送你了。”
早秋翻了翻,想退给她,“都是英文,我看不懂,还是算了。”
他很坚持,俩人的手碰在一起,早秋下意识想收回,却被他握住。
春风把她的听力吹乱。
“早秋,”霍志勇再次叫她的名,“里面有一些,有一些我想对你说的话,收下它,好吗。”
早秋觉得被他触碰过的手很麻,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她点点头。
夜晚,她打开那本书,是莎士比亚的书。
从里掉出一张裁剪出来的英文诗集,她看不懂,于是一路翻到被剪的位置,那一页只剩一个大大的镂空。
她又往后翻,发现后半本是中文翻译。
早秋对照着位置,找到那首诗的中文版。
她悄悄读出来:“我能否将你比作夏天,你比夏天更美丽温婉......”
早秋没继续读下去,因为脸烫得慌,烫得没法继续往下读,这些字就像是柴火,把她整个人越烧越旺。
她放下书,平躺在床上。
15岁那年,她幻想过爱情,第一次结婚,她的幻想破灭,第二次结婚,她早已忘了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
幻想里,会有一个性格和她差不多的男人,他温柔,话不多,也喜欢读书,俩人无话不谈,比起家人更像知己,比起知己又多份亲密。他会比家人更爱护她,比知己更了解她,支持她所有想法,眼里只有她。
成早秋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之前的人生也从未体验过,她只体验过婚姻,没有体验过爱情。
但现在,她体验到了。
第77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四)
秋天,早秋和霍志勇领了证。
无论村里还是城里,结婚都会摆酒设宴,早秋没体验过这些,当初嫁给田华,他家里就剩下一个老母,没有钱搞这些,后面再嫁给赵军,对方同样是个一穷二白的光棍,弄不起这阵仗。
早秋认为这反倒是件好事,既省了钱,又免得被人评说。她和霍志勇的关系早就在村里传开了,都在说她私下骚得很,知道对方是老师,工作体面,以后老了还有退休金,扭着腰就去给人嘘寒问暖了。霍志勇没结过婚,家里就他一个独子,还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想不开娶了个带孩子的三婚女人,也不怕把家里的老娘气死。
寡妇自有寡妇的道理,克男人不够,还克家里人。大家都知道早秋为了办民宿把父母家给推了,俩老人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就这么没了,建了个洋房让外人来住,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歪招。
听说她现在就是靠那个洋房赚钱,来住的都是到岛上旅游的游客,男男女女都有。想必赚了不少钱,于是又有人传,说早秋干得都是不能见人的勾当。鬼知道那个洋房是干什么用的?
早秋虽然结过两次婚,还生有一女,但年龄不大,三十都没到。因为几乎没有操持过家务,看着还是很年轻,村里那些人聚在一起讨论她,说她就是靠这那张脸把外地来的男人诱到自己家里去,做些腌臜事。
这些流言传到了她本人的耳朵里,早秋没有和任何人争辩过,她知道和这些人生气是毫无意义的,他们终生呆在这个闭塞的小岛,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关注吃喝拉撒,就是津津乐道男女裤.裆里的那点事。
只有她母亲坐不住,会和村里的那些老头老太吵架,不过母亲也老了,没有年轻时的气魄,吵了几句,落到下风,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对于早秋的婚事,她自然是开心的,无论如何女儿总算是嫁出去了,女人只要嫁出去就不是异类,至于别人怎么说,她告诉早秋,别去在意,和霍志勇好好过日子。
吃完晚饭,早秋和霍志勇一同漫步在乡间小道上,他去牵她的手,她躲了下,还是被他握住。她没有被人这么牵过,很不习惯,霍志勇坦然地牵着她走在村里,一点也不避人。
有人带着笑上去问候他俩,怪腔怪调地感叹,说他们真恩爱啊,又问霍志勇什么时候办酒,霍志勇爽朗地回答对方:“下下周!”
回到家,早秋把他叫住质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办酒?”
霍志勇拉着她到一旁,旁边只有一把凳子,他扶她坐下,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早秋,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不用担心。办酒的钱从我这出,人力我会自己去找,不用麻烦你和妈妈。”
“没必要。”早秋回避他的目光。
“有必要,”他握紧了她的手,“到时候我把半个村的人都请来,让他们好好看看!我们是合法夫妻,你是我的合法妻子,我是你的合法丈夫,我们又不是见不得光的老鼠,怕什么?我要和你风风光光地在一起,风风光光地结婚。”
“早秋,我希望别人有的,你都有。”
他坚毅的眼神感染到了早秋,让她的心出现了动摇。这些流言不仅传到了早秋耳里,同样传到了霍志勇耳中,他并不避讳,也没感到丢脸,他想正大光明地告诉所有人,他们结婚了。
就这样,下下周,俩人轰轰烈烈地办了酒宴,邀请了大半个村,圆桌从屋里一直摆到屋外,排起长龙。有些人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然而早秋和霍志勇并没有受任何一丝影响,他们手牵着手到每张桌前敬酒。
霍志勇乐观的情绪带动了早秋,忽然感到所有思虑都是如此的多余,她主动端起一杯酒敬在场的所有人,然后仰头一口饮光,不管大家在想什么,想说什么,这一刻她只在乎自己的幸福。
大家鼓起掌,吹起口哨,欢呼声此起彼伏。
霍志勇笑着看她,她也笑着看霍志勇,俩人牵起手,十指紧扣。
酒宴结束,人群散尽。深夜,房间里只有他们彼此。早秋闭上眼,默默攥紧了衣角,紧张地想象着接下来的吻。
对于性,早秋没有深入探究过,她甚至不太认识自己的身体。早年和田华经历的几次,也全然没有书中写的那种美感,他们就像动物一样完成了交.配的动作,过程里没有舒服可言,可以说没有任何感觉。
起初的不适也被她硬生生忍了下去。生了孩子后,早秋很抗拒这事,她觉得自己像牲口。无论田华,还是赵军,都不关心她的感受,他们像拱来拱去的牲畜,用一种滑稽的姿态掠夺她的身体。
她闭眼等待,吻迟迟没来。
早秋睁开眼,霍志勇伸手替她擦汗,语气温柔:“如果你没有做好准备,那我们就不做。”
她这才发现,额头竟然冒出了一片冷汗。
俩人换上睡衣一起躺在床上,什么也没做,开始聊起了天,从书本聊到现实,从过去聊到现在,一直聊到早秋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这是她数不多的一次好觉。
等到俩人都准备好,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霍志勇的吻带着一点克制,轻轻地点在她的嘴上。他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他,确定对方没有不安的情绪后,他的吻变得火热。
他带着她去探究他,带着她去探究她。早秋战栗不止,霍志勇停下手,“对不起,不舒服吗。”
早秋起身,搂住他,也吻住了他。她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欲望,她一直以为女人是没有欲望的,欲望只在男人身上存在,所以男人才对这种事孜孜不倦。
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也有这样磅礴的欲望。
吻完他,早秋说:“我想要你。”
霍志勇笑了。
她终于知道了安全套的具体用途。早秋很开心,不是因为和霍志勇做.爱开心,是为了找到了一点新的自己而开心,当然,霍志勇也令她感到幸福。
这种幸福区别于亲情、友情,又类似于亲情、友情,他们是彼此的亲人,也是彼此的朋友。她认为爱情,也许就是亲情交织了友情。和霍志勇在一起,总能让她找到新的自己,这是幸福所在。
霍志勇尊重她,爱护她,与她极其合拍,无论是思想还是身体,俩人都是彼此的最佳拍档。婚后,他没要求成娜和自己姓,他说成娜是她的孩子,随母姓天经地义。于是成娜还是叫成娜。
这样温馨幸福的生活过了一年,一年后,霍志勇告诉她,他通过了教师选调考试,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城里教书了。
霍志勇有他自己的志向,不想一辈子呆在基层,呆在小小的村子里。早秋说不清听到这个消息是什么心情,她当然为他感到高兴,但并不纯粹,她没有完全替他高兴。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当初她听母亲说哥哥考上了大学,心中涌起了类似的情感。
早秋冷静了一天,使劲把这股子烦闷压下去,然后对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霍志勇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提这种要求。
早秋捕捉到了他这一丝犹豫,立马质问:“你想让我呆在家里?”
霍志勇扶着她的肩膀,“没有。我的想法是,等我先稳定下来,再把你和娜娜接过去。”
“要多久才能稳定下来?”她问。
“我肯定会尽快稳定,我也不想和你分开。”霍志勇去吻她,早秋躲过。
“那你什么时候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