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震脸色黑沉,但语气毫不急躁,只问:“大哥儿,我还当你翅膀硬了,不打算听爹爹的话了。这么久都不回复消息家书和圣旨都不复命是怎么回事?”
凤杭心想:自己这回在磁州失利,归根结底就是败在“好色”上:贪图高云桐妻子凤栖的美色,自以为能控制住局面、品一品美人儿的滋味,哪晓得中了人家的仙人跳不说,还差点背一口“乱纲常”的大黑锅。迫于“乱纲常”的错误压力,又不得不听从高云桐和凤栖的话,狠狠坑了温凌一把后,还被软禁,与汴京这里彻底断了联系。
这可是一连串无比严重的错误了。他畏惧父亲阴狠,无论如何不敢立刻就说实话,于是把自己在回程时想了一路的辩解之辞说了出来:“磁州被曹、高二人把控,以并州八万军力胁迫,儿子手上只有三万人马,不敢不从命。”
凤震道:“军力?曹铮的并州军名义上是朝廷的厢军,又不是他的私属,且大半在城外,小部在城内,除非他彻底谋逆,否则,你身为太子,掌控着三万禁军精兵,人马几乎都在城内,你会拿他毫无办法?”
凤杭硬着头皮说:“他可不就是要谋逆!”
凤震眯了眯眼睛:“他若是谋逆,为何按我们原先的计划乖乖前往黄河北岸攻打温凌?谋逆的人也有这么听话?”
凤杭说:“他……他大概觉得攻打温凌可以积累声望!”
凤震眯眼思忖了一会儿,微笑道:“大哥儿,曹铮并不是傻子,他若真要谋逆,不会放任你在城中留守,还有一群禁军护卫着,更不会和高云桐一道离开,没留自己人守城,全然不留后手。”
凤杭说:“呃……曹铮在城中也留了人呢。”
“留了个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说?”
凤杭说:“留了个……留了个高云桐的妻子。”
凤震不由就笑出声来,而后恶狠狠地盯着儿子:“留了个娘们守城?控制你?然后你就被控制住了?拿个娘们毫无办法?!”
见凤杭还点点头说“嗯”,他气不打一处来,转身一巴掌抽儿子脸上:“你蠢是蠢,但难不成真蠢到如此不可救药了?”
凤杭捂着脸,委屈得几乎落泪,在承认自己“真蠢”和承认自己“悖伦”之间摇摆犹疑了一会儿,还是低头道:“儿子确实犯蠢了,请爹爹责罚。”
凤震长一双豺一般的犀利眼睛,斜眸看了儿子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自己的暴怒,思忖了一会儿说:“不,你是受胁迫了?连爹爹也不敢说?”
凤杭当然不敢说,委屈巴巴摇摇头。
凤震挪开凤杭捂脸的手,摸了摸他脸上几根指痕,叹口气道:“原来你连爹爹都不信,这叫爹爹如何帮你?”
他精光四射的双眸黯淡了一些:“你大概不晓得,靺鞨冀王来了一封气急败坏的信,怒骂了我背信弃义不说,还威胁他再输给曹铮一次,就把与我、与章谊章洛的来往书信都公诸于世,叫我不能做人、不能翻身。”
“大哥儿,你晓得的,我这个皇位,虽不是刀尖上得来,胜似刀尖上得来。”凤震道,“得来得不容易,要失去却容易得很。官家这个位置,在太平年景无人可以撼动,但在这样的乱世,却往往不及掌兵的地方军阀,亦不及控制舆论的中央文臣,何况北地掠走了一个兄弟,汴梁软禁着一个兄弟,谁都可以借机扶持着他们来继续当这个君王,而我又岂有活路在?你说,爹爹我难不难?”
凤杭不由开始吸溜鼻子,眼睛里刚刚干了泪水又涌了出来,纠结得无比痛苦。
凤震说:“唇亡齿寒,若是我没有活路,我们一大家子,包括你的妻儿也一定没有活路了。杭哥儿,你好好想想,这会子瞒我或许容易,但后果你承担不承担得起?!”
凤杭“扑通”跪了下去,哭泣道:“爹爹,儿子不敢隐瞒了。但求爹爹留儿子一命。”
第218章
凤杭把被凤栖夫妻俩坑了一把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凤震倒抽一口凉气,半日才说:“你好糊涂!”
但过一会儿又说:“晋王之女好歹毒!高云桐这个人,我亦错以为他不过是狂妄无知的腐儒出身,原来也有这样一面!”
凤杭膝行几步,抱着父亲的腿痛哭流涕:“爹爹,儿子铸成大错,后悔也已经晚了,但这实在不是有心的,还望爹爹救我!”
凤震低头看儿子红肿的脸颊,说:“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自然要救你;且这件事也不仅仅是救你,也是救我自己。但是在此之前必得你受些委屈,你可相信爹爹?”
凤杭拼命点点头。
凤震扬声对外面道:“来人。将太子拉出去,杖责三十,褫夺东宫卫和东宫詹事,禁足于东宫。”
这都有点像要废太子的阵仗。
凤杭害怕得咽了一口口水。
凤震道:“疼你就忍一忍吧,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靺鞨的冀王温凌看的。如今要在死棋里走出活着来,首先就是求得靺鞨的谅解,否则书信一公开,我被拉下皇位都不是不可能!”
太子垂涕磕了个头:“疼,儿子能忍。只是不知爹爹对外怎么说儿子的罪过?”
暗想:老东西要是为了他的位置,把我作为叛国逆臣出卖了,我将来还有翻身之日?若他对不起我,我也少不得对不起他了!
凤震道:“不明说,让天下去猜,但放些风声,说你和曹铮私下有矛盾,让世人以为曹铮有异心,不把凤姓皇族放在眼里,而我为河东收复而对他委曲求全,不得不处置你而安抚他。这样,天下的舆论才会往我这方倾倒。”
凤杭心悦诚服点点头:“对,爹爹高明。”
凤震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又说:“高云桐与晋王大约是沆瀣一气的,但他敢娶晋王之女,就是打冀王温凌的脸,等剪除曹铮,再借刀杀人,把毫无羽翼的高云桐丢给温凌,连同他那凤姓的浑家一并弄死!”
凤杭心花怒放:“不错!那凤栖实在太恶毒了!我恨不得温凌把她一点点碎磔而死,方能出我一口恶气!”
温凌绿云压顶,定会怎么出气怎么来,那这招借刀杀人,也算是用到了极致,让他也能好好出一口恶气了!
凤杭正在得意间,皇帝传来行刑的宫监已经到了。
他看着那长四尺五寸,大头径六分的小杖虽不过拇指粗细,但荆条柔韧,啃皮啮肉,痛楚非常背上不由直冒冷汗,陪着笑,既是对父亲,也是对行刑手说:“求爹爹蒲鞭示辱,给儿子留点颜面罢!”
原想着即便爹爹没有答应,也是给行刑手的暗示。
哪晓得凤震厉声道:“胡扯!你犯下这样的大过,还想侥幸蒙混过关?!”
扭头对宫监道:“只留单衣,好生着实打!打不见血,行刑的反坐!”
凤杭被拉出去,稍倾就听见鬼哭狼嚎的求饶声,荆杖扬起在空中“咻咻”有声,打在皮肉上“噗噗”作响。但凤震也没有觉得多么心疼,只坐在殿内皱眉细想如何弥补这一弥天大错;想想又生气不已,觉得凤杭挨这样一顿也完全不冤。
只等半晌后,凤杭受刑已毕,气息奄奄地被抬进来给他验伤。凤震瞧他背上小衫、下面纨裤上俱是条条血痕,皱眉道:“勉强可以。天热了,别披外袍,从宣德殿抬到东宫去,一路有人看到也别避让,有人问起也别回答。”
太子被重罚的消息,很快会随着流言蜚语一起传播出去,凤震颇长于这种舆论的操控。
他静下心来,在宣德殿认真阅读了河东河北传来的军报,然后用私密的方式给温凌写信求恕。
为了表示“将功折过”,他在信中隐晦地说清了如今河东的兵力分布与运粮线路,扼要地讲了凤杭被凤栖夫妻胁迫的事,当然隐去了凤杭贪色的部分,而后特意道:
“高氏妇自承:先为大王未合卺之妻,后死遁而改嫁于高氏逆贼。吾闻而心惊,唯只两人霸磁州而不从君命,吾亦难查实此事。此事若真,未免匪夷所思,且大伤大王颜面;吾惟愿此事为托伪之辞,如是,则高氏妇冒称国姓,伪为公主而诓骗世人,亦是该杀!”
无论如何,为了能够不暴露自己曾与靺鞨合谋卖国求利的消息,只能卖得更多,方能求得饶恕,掩盖住消息。
其次,温凌被曹铮、高云桐的军队打得焦头烂额,又听闻凤栖胁迫太子发假消息,又是故时旧人的存在,无论真假,一定恨之入骨。
可谓一石二鸟。
凤震写完信,蜡丸密封,着人用最安全的渠道送至河北的温凌那里。
他眼睑抽动,叫来自己笃信的宦官:“看看晋王如今在府里干什么?有没有什么小辫子可以抓到手的?”
曹铮和高云桐利用太子凤杭与靺鞨的联系,给温凌制造了一个假象,诱使靺鞨军前来偷袭,结果温凌损失惨重。
温凌硬是在败局中稳住了局面,回到黄河据守,但心里的冤枉气真是腾腾地往上涨。
点数完最精锐的铁浮图与拐子马军队,三千精兵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一,而其他骑兵、步兵亦是死伤不少,士气萎靡不振。输了没几天,父汗从黄龙府快马传来的圣旨已经到了,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顿,不过好在也仅是骂,没有褫夺军权,反而告诉他一个消息:幹不思在云州借重郭承恩之手,一路向西北把北卢剩余的残部打得落花流水,占领了偌大的北卢土地,越发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起来。
温凌仔细读了几遍皇帝的密旨,隐隐有些明白父汗的不满。
而当幹不思的来信也到他手中的时候,他更是了然:幹不思的母族乌林答部在北卢土地上圈地不已,完全不顾忌靺鞨皇帝的威望与利益,已经触犯了皇帝;而幹不思与乌林答部尚未觉察皇帝的不满,还以太子及太子母家自居,越发狂妄。
他给温凌的信就是大肆嘲讽了温凌一番,并说自己也将请旨再下桑干河,新增的队伍可以一支来援助“久战不胜”的冀王部,另一支更为庞大,将以压顶之势摧垮晋地汉人的一切防卫。
幹不思大言不惭地说:“之前,弟须仰仗阿哥军力扶持,如今不必了,郭承恩熟悉南梁弊端,弟军力又增十倍不止,踩也能踩塌并州城墙。弟自愿来协助阿哥,阿哥不用客气,安心接受弟之帮助就是。等弟登基之后,再把你丈人爹所在的汴梁也封给你做领地,你就可以到亡妻的故土好好怀念她了。”
温凌气虽气得要命,但想到幹不思写这封信时定是得意得嘴咧到耳根,满是对他的瞧不起,他又冷笑起来连亲父亲都开始警觉这个羽翼丰满、且有外族背景的太子儿子,幹不思又能蹦跶多久?!
他把幹不思的来信揉成一团,想丢进油灯里,想了想又塞到小抽斗里去了。
手边还有几个蜡丸,从来使的腿肉中剖出,都是一样的细腻湖绉,都是一笔精瘦的小楷这是南梁新帝凤震的来信。
洗去血淋淋的湖绉,写着好些重要的信息。
温凌刚输的时候气急败坏,恨不得当场就向世人抖落出凤震的两面三刀。后来冷静下来,南梁诸人里,凤震还是愿意合作的,换其他人连议和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从密信里看明白了,曹铮和高云桐对凤震阳奉阴违,不愿意听命,所以摆了愚蠢的太子凤杭一道。温凌虽然失败了,但并没有败彻底,只要找到失败的原因,并州军和天武军要想轻易把他赶跑还是很难的。
他接着往下看,脸色却突然变了。
温凌把这片湖绉也团成了一团,在手心里紧紧攥着,攥得指关节都发白了。
稍倾,他起身到帐篷内起居处,地铺对面、放衣服的藤箱中搬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螺钿雕漆匣子。
他像举行什么仪式似的,移过一炉篆香,待香气弥散之后,恭恭敬敬向那匣子捧香祷祝。半日后才缓缓打开匣子,静静地凝望着,最后伸手探进匣子,似乎在轻柔抚弄,嘴里也喃喃自语什么。而后才重新把匣子盖好,用缎带系好,摆回原处。
他的心情比自己想象中平静得多,至少没有凤震所推测的那种震怒、愤恨、羞恼。
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对她的欺骗有些反应?比如砸点东西,比如誓将把她大卸八块,又或者鞭打到血尽肉烂而亡?
可是很平静,连妒忌好像都没有。
温凌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又重新到外间给弟弟幹不思、给南梁皇帝凤震写回信,信中语气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平静得很,仿佛毫无涟漪。
之后又恭敬地给父汗回旨,认了错,发了誓愿,也隐晦地表示自己不会让幹不思一家做大,定会服从父汗的吩咐,忠心不二。
写完,他心里平静得空落落的,吩咐手下把回奏与书信、蜡丸一一发送出去之后,他的亲兵伺候他洗了澡,把宵夜用的奶茶和肉干放在帐篷里。温凌说:“今日要点茶。”
亲兵一愣:“卑职不会,得请营中汉人营伎来点茶。”
温凌道:“你找套器具来,我亲自点茶。”
“好。”又问,“……那么,大王要不要传个喜欢的小娘子来伺候晚上?”
“不用。”温凌说,“没那个心情,拿茶具就好,要兔毫盏和小团龙。”
又吩咐:“叫营伎中善弹琵琶的,远远的,就在她们睡觉的营帐那边,弹几遍《阳关三叠》,弹完不用来问我,自去睡觉便了。”
亲兵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大王目光幽暗,眉梢眼角是说笑不笑、说怒不怒的怪异神色,所以也不敢多嘴发问,只管奉命从事罢了。
温凌在琵琶声响起的时候,先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
他笨拙地用握刀剑的手,碾碎团茶,扫末入杯,注入沸水,茶筅击打。那茶末水逐渐被击打出雪白的泡沫,他心头一喜,又冲入沸水,继续击打,隐隐记得她手法有轻有重,但记不真切了,只能凭着感觉把满杯的白沫打得云一般浮起来。
《阳关三叠》他第一次听,是凤栖送别她哥哥凤杞,当时惊为天人,而现在这些掠来营伎还不曾有这样的本事弹到入心入境。
只是他还是很满足,耳畔音乐三遍结束,他用茶匙沾取茶粉,想在白沫上面画一幅水丹青画了半天,隐隐像双眼睛,又像是一双翅,又像是两道拙劣的倒八字。他自嘲地一笑,丢掉茶匙。喝了一口滚烫的茶。
茶汤苦涩得很,也没有什么香味,只有大力打出来的茶沫入口有些浮云般的虚渺蓬松。
温凌闭着眼睛嘘出一口滚热的气,又深吸一口气,抬着头把酸楚的感觉咽下去。
五味杂陈,从未体验过这种滋味。
但当再次睁眼,看到磨得镜光水滑的铜水壶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到自己眉目舒展,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温柔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温凌慌乱间打翻了铜水壶,烫伤了拇指。
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但仍然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带有这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