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杭有些勃然,把喝了大半盏的茶杯举起了半截
凤栖“哎哎!”两声,嗔怪道:“小心些,这可是上品的兔毫建盏!我可没有哥哥财大气粗,这可是待客才舍得用的好茶盏,要是摔坏了,你可得赔我!”
凤杭气短了半截,手不由放了下来,又想想自家怎么这么懦弱!不由咬牙切齿道:“你少做张做智的!你下这样的套儿给我钻,本身就够下作的。说实话,我要名声,难道你不要?要是真捅出去,我诚然出乖露丑,你就不怕女儿家的名声也毁了,下半辈子做不了人?”
凤栖冷笑道:“我死过一回了,不怕再死一回自证清白。太子堂哥你敢死一死么?”
凤杭再次被她噎住,软下来道:“何苦,何苦!你们想要打败靺鞨,打败温凌,其实我也是想的,法子用得不同罢了。我如今也算怕了你了,但我关在府里实在是难过,如今你让一线,日后我也让一线,行不行?”
“堂哥想干什么?”
“我要到外头散一散心,行馆里只有带的几个家伎,已经腻味了。”
“不想给官家写信了?”
凤杭道:“能写当然更好,让我爹爹放放心。”
凤栖笑道:“如此,哥哥往秦楼楚馆的事我来安排,哥哥写信的事也我来安排。”
“我也不是要秦楼楚馆……”
“此外,就不给安排了。”
凤杭只能说:“好吧……”
他在行馆外当然有自己的人,只是凤栖防范严密,大车一路都遮挡得严实,纵有天武军的指挥使、都虞侯问起来,也总可以神秘兮兮地说:“嘘,太子去找些乐子,哪能大张旗鼓的?前一位废太子不就是因为好这一口,喜欢上了一个教坊司的小姐,最后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的?难道还能重蹈覆辙不成?”
半信半疑的人也不敢深究,只想着太子总归是太子,应该不会遇到问题而不敢吱声的吧?
磁州几经战乱,城中虽该有的都还有,毕竟破落了很多。这边花柳风月之地的小姐们更是远不及江南,也远不及汴梁。
太子恹恹地听了一个时辰曲子,词是旧的,曲是旧的,偏生弹曲唱歌的人还生一张张平庸面孔,技艺也很稀松。他终于忍无可忍,起身道:“走罢,回府去。”
凤栖一直只在外面边给高云桐缝制夏衫,边候着里面的动静。
见凤杭神色难看地出门,她便放下针线起身笑道:“太子放松够了?”
凤杭黑着脸说:“放松不了,没有好词,也没有好曲。”
“有看上的新人么?”
凤杭瞥她一眼:若是之前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晓得她的狡诈,这张脸倒是耐看。如今一看到她就火气冲头,可完全不敢发作,生怕消息被她的人传出去,高云桐回来找他秋后算账。
所以只能没好气地说:“庸脂俗粉,没一个看得上的。”
凤栖忍着笑说:“太子见惯了色艺俱全的红粉佳人,想必要求高。这些女子哪个又不是苦出身,混碗饭吃不容易。殿下若嫌没有新词新曲,我这里倒有,请太子赏析。”
凤杭虽然恨她,但觉得如果找个机会羞辱她一番,也不失为赏心乐事。于是坐下跷起脚说:“不错,你倒是弹一手好琵琶,你演一曲来我听听。”
心里只把她当低贱的乐伎一般。
凤栖却淡然一笑,点头道:“好的,太子殿下吩咐,我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不会唱,词作就写给这里的歌伎,我来伴奏便了。”
她要来纸笔,很快写了一首词递给刚刚唱得最好的那个,低声嘱咐道:“张小姐,这首词调子铿锵,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唱。外头有太子带来的禁军和亲卫,他们听到你的歌声,就晓得太子的心意了。”
凤杭感觉又要被坑,刚想阻止,凤栖的琵琶音已经响起,而且,起调就是四弦劈手而来,就宛如震破云天一般嘹亮,把凤杭弱弱的“等等”两字压制在曲调中了。
而那歌伎亦是一副好嗓子,刚刚唱那些老掉牙的软侬小曲并不适合她,此刻中气提上来,女声倒有几成刚烈激越。
她唱的是一首《满江红》,在河东河北传唱已久,都说是只有亲历那番耻辱的武将才写得出这般滋味和力量,也满满都是救国报国的热忱: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国难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1)
虽是小小的花街柳巷,这琵琶曲和歌声却传得很远。
琵琶声渐渐带着幽咽凝窒的留白,而歌女跟着唱,曲调词调也渐渐有了隐忍的哭腔。
这是沦陷的土地上,遗民们特有的痛楚,也是面对国破家亡时,普通人共有的痛楚。
无论是楼阁中来寻欢作乐的人,还是街道上走过的人,还是远远担忧着太子的禁军与亲卫,无不陷在音乐带来的痛楚中,五内俱瘁,也五内俱沸。无不遥遥地望着汴梁,等待有英雄肯站出来,带着受苦受难的南梁军民“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第217章
太子凤杭忧心如煎,而凤栖那头得到的都是好消息。
得到凤杭消息的温凌意欲偷袭曹铮的军队,然而并州军早有准备,在最易遇袭的山谷里派出一小支军伍,押送的车辆上麻袋堆得高高,好似是沉沉的粮食。
实则偷袭的那支靺鞨军一冲下山坡,南梁的人马就好像惊慌失措似的,作鸟兽散,也无人管那一车车的麻袋了。以为缴获了粮草的靺鞨兵刚刚聚集近前,麻袋却突然爆开,原来里面装着的都是火药,用长长的引线连着。
顿时死伤无数。
而天武军则殿后而来,与杀个回马枪的并州军一起,拿靺鞨的残兵做了练手,一场切瓜砍菜似的胜仗,让靺鞨军“掳人如虎,使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的“威名”顿时破灭,南梁的男儿们觉得,原来令南梁河北诸郡县的厢军闻风丧胆的铁浮图原来也不过如此,亦是血肉之躯,是经不起枪.刺斧劈的。
胜利的军报到磁州时,凤栖一个人在屋子里捧着高云桐附来的家书转圈圈。
她很少有这样欣喜若狂的感受,把他的书信熨帖在胸口,就仿佛他温暖的大手贴在胸口一样。眼泪止不住地流,裙摆旋停下时,头脑里有些眩晕,但却好喜欢此刻的感受。
她把军报读了一遍又一遍,又把家书读了一遍又一遍。
欣喜若狂之余未免有点得意忘形,自己好容易平静下来,便到外面吩咐:“这样的大喜事,要让全城的军民都知道!放礼炮,开宵禁,准喝酒,把消息传出去!长长我们自己的志气与威风!”
外头很快一片热闹。磁州虽然物资匮乏,大家吃不饱肚子,但因为这样的好消息,陡然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然而她偏又生落井下石的心思,趁天色未晚,又带着军报往太子行馆去。
“恭喜太子,贺喜太子。”凤栖在花厅对喂鱼的凤杭盈盈一拜,“我们赢了。”
凤杭脸色不好,勉强点点头:“嗯,甚好。”
手里的鱼食抖了一下,撒得窗台边到处都是。
“太子不看看战报?”
凤杭板着面孔说:“大街小巷都嚷嚷开了,不看也知道怎么回事。”
“太子是天武军监军,天武军立下这样的大功,难道太子不向官家报喜去?”凤栖扬了扬手中另一纸书信。
凤杭一看那信笺,顿时色变,夺步过来要抢:“你怎么得到的?!”
他隔得远,心急又踉跄,一下子撞到桌案上,疼得弯腰抚腿,龇牙咧嘴。
而凤栖身子一转,躲到门口,嗔怪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确实不奇怪,凤杭揉着腿上的肿块,心里苦笑:他这软禁真是扎实,连父皇写来的家书,由秘密渠道送达的,如今也落入她手。就怕家书里毫无顾忌,把和温凌的私下协议都抖落出来,若是那样,凤震“得位不正”“卖国求荣”就坐实了,身下的皇位就岌岌可危了。
他只能屈服于她狡黠的笑意,赔笑道:“好妹妹,别闹了,我爹爹写给我的家书,你看可就不应该了。要是哪天我拆你和你爹爹的家书,你愿意不愿意?”
凤栖脸上笑意消失了,冷冷道:“我要想和爹爹通信,你们同意?”
凤杭道:“有什么不同意的?”
凤栖却明白这是诓她,要是信他可就入套儿了,因此即便心里怦怦跳动着热起来,也依然用理智克制着自己,说:“我才不信你。”
又说:“你亲笔给天武左军的指挥使写一封信,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写,纸面上不许有一个多余的墨痕。然后用上印信,给我检视过,我就把你的信给你。”
凤杭气得牙痒,却笑道:“妹妹玩这样稚拙的游戏做什么?你要我写,我写就是了,不必拿来交换。”
凤栖道:“我确实稚拙,信不过你,没办法。你写吧,我来报。”
凤杭只能用传递密信的湖绉,听着她一句一句地吩咐他手下的人听从高云桐指挥,又以他的身份说“孤自有妙计”来宽他们的心。
他写得笔抖,凤栖警告道:“你的字我见过,要是字迹和平日里不像,可得重写。”
凤杭恨恨道:“教我写大字的老师都没你这么啰嗦!”
凤栖不理他的讥刺,等拿到他亲笔写就、亲自盖印信的几段湖绉密信,才一一搓成蜡丸,说:“太子用的几个斥候,我大概也有数了,文书很快送出去。多谢太子殿下。”
说话算话,把凤震的家书给了凤杭。
凤杭要紧拿来看了看,暗里松了口气凤震质问他怎么很久没有写信传消息,又问他曹铮出征的安排完成了没有说得隐晦,不好拿来当卖国的证据。他的腰杆子直了些,道:“我就说我和陛下日常书信往来丛密,你要是一直这样禁着我,他不就便会起疑,看你如何收场!”
凤栖笑道:“要是收不了场,我就杀了你,好歹抵本不赔。”
又说得凤杭色变,不觉退了两步,把放在桌上的鱼食全碰撒在了地上。
凤栖似笑不笑道:“太子应当和官家回信吧?”
凤杭半日才说:“不回信。”
回信,大约也是在她控制之下写些言不由衷的话,误导了父亲反而不好。
凤栖问:“怎么可能不回信?”
凤杭冷笑道:“我说不回信,你不信,那你想怎么回就怎么回好不好?”
凤栖踟蹰了一会儿,不知这父子的往来信笺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或暗语,若是弄巧成拙,引得凤震怀疑,她这里到底地小力微,不足以对抗汴梁和洛阳派来的大军。他不愿意写信,拖一拖也行。
回去后,她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写信叫高云桐见好就收,不要和战败的温凌纠缠太久,避免后方不稳。
接下来日子,好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温凌得到的是错误的消息,在战局中顿时瞎子聋子一样任凭高、曹两军轮番暴打,铁浮图损失惨重。还好在温凌经验丰富,且战且退,终于稳住了局势,开始背着黄河,倚仗已经投降的城池,与南梁军队进入胶着之态。
而磁州,接到了皇帝凤震以金字牌加急发来的圣旨,盛赞了曹铮、高云桐的功绩,并且升迁了两个人的职位,赐下了金碧辉煌的鼓吹仪仗、红袍玉带,还有皇帝手书的“忠勇”二字,作为表彰。
并且,也毫无动摇他们俩在军中地位的意思,反而鼓励他们继续对抗靺鞨冀王,尽量收复失地。只是下令太子回汴梁,另派了一个他宠信的宦官作监军。
凤栖这时候有点担忧了。
太子一旦回朝,就无法控制他分毫了,京中尚有她的父母亲人,还有沈素节的妻儿父母,她会反过来受制于他。
但边军肯定没有对抗朝廷中军的能力,不可能不答应下来。唯只希望凤震碍于朝野上下对曹铮、高云桐均已视作英雄一般,不敢轻举妄动、自毁长城;又希望他还忌惮凤霈是他兄弟,且无显过,亦不敢轻易屠杀。
所以,她在“杀人灭口”和“放虎归山”两条间犹豫了很久,到底凤杭也是凤姓族兄,且她也没有真正手上沾过血,杀人的勇气不足,还是下不了决心将凤杭灭口。于是只能以凤杭暧昧的书信和疑似背叛的湖绉作为威胁,寄望凤杭为了保住太子的地位,不敢把被胁迫的事说出去。
这一念的懦弱,对于她确实是无法避免的抉择。
灰头土脸的太子凤杭终于坐上归程的金根车,在洛阳转道坐楼船,返回了汴梁。
随军往磁州时他挺胸凸肚、不可一世;现在垂眉嗒眼,佝偻着背到宣德殿见自己的父亲。
“爹爹……”宣德殿的偏殿并无外人,但凤杭一点不敢疏忽怠慢,谒君的礼数行完,也不敢起身,长跪在跪垫上,连磕了两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