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翊移开视线,又是不冷不淡地一个字,“说。”
宋知蕙反手握住晏翊那大掌,坐起身来,与他眸光相视,反复思忖着该如何将话说得既明白,又不会惹人生疑,最后开口时,她只道:“为何要这般帮着兄长,不惜毁了自己名声?”
晏翊已是猜出她大概要问何事,听到这番话时便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骤然听到她将晏庄称为兄长,颇有几分讶然。
“父皇与母后之事,你应知晓。”晏翊半阖着眼,将她重新拉回怀中。
整个大东,无人不知帝后当初的那段佳话,众人皆道二人情深意笃,先帝将阴氏寻回后,是如何对她宠爱有加,又如何为了她而废后,让这位毫无背景权势的正室,坐在了大东皇后之位。
可在这些一段又一段的佳话中,却从未听人提及过,在最初失散的那几年中,阴氏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带着两位儿子在这乱世中求存。
那时的晏翊才是个三两岁的稚童,记忆不算深刻,却直到今日,也能想起瘦弱的晏庄,是如何每日替母亲将他背在身后,每当遇到险要之事,又是如何死死将他护在身前,一遍又一遍轻声在他耳旁安抚。
他说长兄如父,他们的父亲寻不到了,他便是家中脊梁。
当后来战火蔓延至他们所处村落,原本那间小屋也被人侵占之时,三岁的晏翊指着那越来越远的房子,嚎啕大哭,“咱们的家没有了……”
那时晏庄背着他一边跑,一边说,“没事的,我们以后的家会比这个还要好,到时候你要什么,兄长都给你,再说……”
年少的晏庄气喘吁吁,明明也在流泪,却用那淡然的声音朝他笑着道:“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
晏翊没有将此事说得太过详细,只是很笼统的道出,那时他们三人过得不易,晏庄总能护他。
说到此,他眸光落在账外那逐渐明亮的窗户上,语气没有任何异样,还是那般平静。
在后来,他们当真回了家,便是那洛阳的皇城中。
在他以为那是家的时候,他得了心症。
太医束手无策,他们的父皇将他弃之,郭氏还在高枕无忧,母后却日日以泪洗面。
最后不知阴氏听了何人所言,从宫外请来某位术士,那术士说他命薄,活不过三十,除非能找至亲续命。
阴氏被吓得说不出话,晏庄却是倏然起身,没有半分犹豫,当场就与那术士说,要将自己的命续给晏翊。
他说自己为兄,本就比弟弟年岁长,合该他来续命,“我若能活五十,便续二十五于他,我若能至七十,便续三十五!”
最后那术士,死在了皇帝刀下,与阴氏胡言的嬷嬷,也是被一刀斩下。
十多岁的晏庄,许是在说出那番话时,含了其他深意,但于晏翊而言,已不再重要。
晏翊说起此事,也还是三言两语,用那最简单的话与最是平静的语气道出,他甚至没有将晏庄所言全然叙述,只是道那时晏庄护了他几次。
可即便如此,还是让宋知蕙红了眼尾,那眼泪氤湿了晏翊的胸膛。
晏翊莫名不喜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是在被人怜悯,只有弱者才会被怜悯。
晏翊不想再说了。
他松开手臂,直接坐起身来。
宋知蕙却是立即从后将他抱住,“仲辉。”
她轻念着他的字,用那带着几分微颤的声音,与他道:“我又有家了。”
“家……”晏翊低沉的嗓音,跟着念了一遍。
这日之后,两人未曾再提及过此事,晏翊还是那般冷然,只有在与宋知蕙一起时,那份沉冷才似有了几分缓和。
月底,洛阳送来一份加急信件,晏翊将宋知蕙叫至书房,那是阴太后特地为她挑选的喜服款式,让她从中择一款来。
绣娘是宫里的,喜服与喜冠也是由阴太后亲自督制,顶多一月便能送回兖州。
宋知蕙心怀感激,择了一款之后,还特地回了一封信于阴太后。
又是半月,洛阳又送回一物。
这次送来的,是杨歙遗骸。
宋知蕙的身份在晏庄面前已是走了明面,遗憾之事所求便是顺水推舟。
晏翊让她自行择了一处地方,将那遗骸安置妥当,又在府中设了一处灵堂。
宋知蕙为父亲守灵七日,这七日里未曾与晏翊见面,直到第八日,他才前来迎她。
她瘦了一圈,气色也看起来不算好,那暗卫与他道,这七日里宋知蕙几乎日日都要哭上一阵。
晏翊脱下大氅批在她身后,与她并肩走上廊道,也不知可是心理作用,此番再与她见面,她于他似冷淡了不少。
他垂手去拉她,她抬手去抚泪,他强行握住了她的手,她却是侧过脸去,不朝他这边看。
晏翊停住脚步,手中力道不由深了几分,“这是作何?是孤多此一举了?”
宋知蕙深吸一口气,抬起那红肿的眼,朝他看来,“我自觉……有愧罢了。”
晏翊深吸一口气,用指腹在她干涩的脸颊轻轻抚触,“你忘了,这是你我的家,与旁人无关。”
“仲辉。”宋知蕙唇瓣微颤,朝前一步入了他怀中。
晏翊不由又想起一事来,那脸色微冷,语气也是带着几分不悦,“枉孤当初动了暗卫要帮你去寻,你那时是如何对孤的?”
她在那船上使出浑身解数来诱他,又明知他畏触,还故意触他,最后跳入水中逃离……
往事何必再提,宋知蕙闭了闭眼,匀了几个呼吸,再次抬眼朝晏翊看来,岔开话题,只道:“那王爷不觉得,妾这眼泪哭花了,该去洗漱一番吗?”
她环在他身后的手指,不重不轻在他腰背上轻轻画圈,晏翊眼睛微眯,朝那早已垂着头退去一侧的刘福道:“备池房。”
刘福躬身快步离开。
宋知蕙将手臂缓缓上移,勾住晏翊脖颈,“妾没有力气了。”
晏翊笑了,头一次不含冷意,不含嘲讽,就只是朝她弯了唇角。
他将她很要抱起,朝着池房的方向而去。
这是宋知蕙入靖安王府第二个除夕,去年今日,她与顾若香,还有安宁和云舒,四人在降雪轩中,玩那六博棋。
而今年,晏翊未曾外出,连那明德堂的除夕宴也未设,应当说,自那幽禁一事之后,那智贤轩中大多幕僚,已被遣散。
翻过年,便是婚期。
宋知蕙未曾料到,冀州杨家对此事甚为上心,竟特地派人提前来了兖州,颇有些要给杨家孙女撑脸面的意思。
杨家三爷走的早,宋知蕙便记在了他的名下,所来之人为次子,便是宋知蕙名义上的二伯。
眼看杨家之人的马车要至山阳郡,晏翊打算亲自去迎,宋知蕙也想跟着前去。
自那次绣娘一事,山阳郡内外皆已被肃清过,想到有他在侧,应当不会生出何事,犹豫片刻后,晏翊还是点了头。
马车从靖安王府驶出,马车四周皆有护卫,声势颇为浩大,如此反而所经之处,百姓皆会提前避让。
许久未曾外出的宋知蕙,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看去,繁华的街道让她有些移不开眼,直到马车快驶出城外,看到那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宋知蕙那心跳倏然便快了几拍。
那身影戴着帷帽,身着藏蓝色衣衫。
而那衣衫的布料样式,正与那日绣娘塞进她手中的布料一般无异。
第五十九章 她不是最怕死么
“在看什么?”
身侧的晏翊忽然出声, 随着宋知蕙目光看去的时候,宋知蕙却是立即落了车帘。
“无事,许久未曾出来, 新鲜罢了。”
宋知蕙说完,又朝晏翊挪了挪, 将身子朝他靠去, 合了眼佯装休息, 可一想到王良还未死, 她心里便开始翻江倒海,朝着鼻腔中涌出阵阵酸意。
在这世间,王良已是她唯一亲人,虽无血缘,却是每每看到他, 便能想到汝南的那座学堂,想到父亲在竹林授课的模样, 想到杨家下狱, 那千百学子跪求开恩的画面。
宋知蕙的异样还是让晏翊有了觉察,他却是以为,宋知蕙是久居王府太过闷乏所致,便道:“待成婚之后, 孤带你在兖州游玩一番, 可好?”
宋知蕙眸中微亮,原是想等成婚后再与晏翊暗示一番,没想到今日他倒是先开了口, 宋知蕙自然顺坡下驴,但还是害怕表现得太过兴奋,让晏翊起了怀疑, 便故作忧心道:“可行吗?万一遇见刺客……”
晏翊不屑道:“怕何,有孤在侧,还能护不了你周全?”
“好。”宋知蕙松了口气,将他靠得更紧,那脸上是甜甜笑意,仿佛对那未来有着无限憧憬。
晏翊敛眸,唇角也浮出一抹淡淡笑意。
马车在摇晃中快至城外,宋知蕙又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这几月在晏翊的雷霆手段下,将整个山阳郡内外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肃清。
特别是城门处,守卫森严,护卫的人数已是达到了往年的两倍,不论是出城或是入城的行人欲马车,皆要排起长龙,被细细盘查之后才允通行。
宋知蕙的目光在不远处排队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未见到王良身影,她心里又开始隐隐不安起来,总觉得王良特意的现身,是有何事想要与她联系。
“怎么了?”
感觉出她手心里渗出汗意,晏翊又随她目光看去,那低沉的声音让宋知蕙立即回神道:“想到此刻是要去见亲人,颇为感慨。”
晏翊淡道:“只是名义上的亲人罢了,如今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将脸面做足便是,不必愁思。”
宋知蕙一时哑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她深吸一口气,索性不再说了,只迎合道:“是,你我才是家人。”
轻柔的声音钻入耳中,晏翊再次侧眸朝她看来,抬手用那手背在她颊边轻蹭。
马车听到城门处,那守城都尉便是看到靖安王府的马车,也未敢松懈放行,而是立即带着几人跑上前来,看到车中是晏翊本人,那都尉才立即躬身拱手,带着几名个护卫退至一旁。
靖安王府的马车先一步来到城外,杨家的马车还未到,侍从先一步骑马去迎。
片刻后,那侍从驾马归来,上前与晏翊回禀,“王爷,冀州杨家二郎的车马已至。”
晏翊掀开车帘,抬眼朝着不远处缓缓驶来的那一行车马看去,为首是两匹高头大马,驾马者腰间佩有宽刀,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不难想,杨家虽是文臣之后,但也深知如今兖州不平,此番杨家之人外出,自是要配齐护卫,以免遭受牵连。
马车行至中间,车内应就是杨家二郎,宋知蕙名义上的二伯,在其后的四辆车里,便是杨家给宋知蕙添置的嫁妆,自是比不得晏翊的阔绰,但说白了非亲非故,能亲自派人前来,又拉了四车东西走这一路,已经算是给足了靖安王府与宋知蕙的脸面。
依照礼数,杨家二郎为长辈,晏翊也合该带着宋知蕙一道下车去迎,可他坐在车中,只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那沉冷的眸光未曾去看那几名护卫,而是落在马车车轮行驶过的痕迹上。
幽深的眸光逐渐变得凌厉。
眼看那马车越来越近,宋知蕙有些安耐不住,正要出声询问可否下车,便见晏翊忽然松开车帘,与她道:“莫要出来。”
说罢,也不等宋知蕙去问,便起身推门而出,临下车前,又在那驾车的侍从身侧低语了一句,宋知蕙没有听清,却莫名心跳开始加快。
晏翊下了马车,便有护卫立即牵马过来,他翻身上马时,杨家一行车队已经停在了四丈之处,一蓄须的中年男子早已出了马车,立在车门外,朝着晏翊笑着颔首。
晏翊驾马向前几步,那上位者的威压感莫名让周遭之人皆屏住气息,他扬着下巴道:“可是杨家二郎?”
他语气听似平静,却隐隐透出一股波涛汹涌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