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尸首被暗卫收走,直接带回洛阳面圣。
茉阳在第二日醒来后与晏翊见了一面,便由晏翊的两名暗卫护送回京,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许多,一路上再也未曾哭哭啼啼,只坐在那马车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晏翊说的那番话。
“赵凌挟持了我……王叔一得消息,便马不停蹄赶去幽州救我,是赵凌……他要杀王叔灭口,王叔为护我,也为自保才……才杀了他……”
茉阳垂眼望着手中将近一月骑马磨出的茧子,在模糊的泪水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在那教场中,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柏傲立的那道身影。
她抬起眼来,望着那摇晃的马车顶,许久后那含了许久的泪终是被生生咽下。
她紧了紧袖中的手,再次默念:“是赵凌挟持了我……王叔一得消息……”
半月后,这番话在德阳殿内说出时,满朝文武一片哗然。
赵凌叔父赵家二叔授广阳侯亲笔书信,特来朝中面圣,自是不认赵凌罪状,要皇帝给赵家一个说法。
大殿之上,茉阳公主垂泪哭诉,她为当朝大公主,尚未婚配,怎会自毁名声冤枉赵凌。
而靖安王手臂上的伤痕,经验证也的确出自赵家刀法。
朝堂内一时分了数派,有斥责广阳侯世子包藏祸心,实该杀之。也有觉得此事尚且不明,不经查证直接将人杀之,实属冲动,靖安王合该受责。还有一派始终持狐疑态度,望皇帝明察,给广阳侯一个交代。
到了最后,皇上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这桩事归为赵凌年少冲动,钟情茉阳公主,却因皇帝不允二人婚事,挟持公主而逃,皇帝知情却为维护皇室名声,派靖安王私下去将公主寻回,赵凌拒不配合,又口出狂言,靖安王也是情急之下才将其当场斩杀。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诸多大臣不依不饶,联名上书,罗列出足达上百条罪状,要皇帝务必惩处靖安王。
“你自己看看吧,此番他们咄咄逼人,非要朕给个说法。”晏庄指着那桌案上堆满的册子,气得胡子都在打颤。
见晏翊垂眼喝茶,没有说话,他便随后拿起一本,翻开给他念,刚念两句,又气得一把合上,看那晏翊道:“你说说,那刘御史招你惹你了,你将他敲晕找个人看着便是,你杀了他又是作何?”
晏翊道:“是为了替皇兄解决。”
“替朕?”晏庄以为自己听错。
晏翊淡淡掀起眼皮,“皇兄要是待见他,会让他随我去兖州待三年?”
“朕……”晏庄蓦地哽住,顿了片刻后,缓了语气,“朕烦他倒是不假,但也只是想让他跟在你身侧吃吃苦头,倒也不是非得让他死不可。”
晏翊嗤了一声,搁下手中杯盏,“幽禁十年,削减护卫,”他目光如冰,指节在紫檀桌案上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并诏令其终身不得嗣续。”
话落,晏翊幽幽抬眼朝晏庄勾了唇角,“如此,皇兄可曾满意?”
晏庄微愣,遂故作皱眉,负手长叹,“身为兄长,怎能满意,但如此也算给了幽州一个交代……”
此诏传入幽州。
那床帐内卧榻许久的广阳侯,被侍从缓缓扶坐起身,他咳了片刻,才沉沉出声。
“我驰骋沙场半生,纵横铁马,竭力为大东镇守边陲。未曾料想,陛下疑心重重,竟使至于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之地!”广阳侯又是一口鲜血而出。
闻言,屋中副将大骇,连忙劝道:“侯爷息怒,莫要急坏身子,此番陛下已经算是重责了那靖安王,要知道陛下向来宠护那靖安王,这些年来靖安王不论行径如何放肆,陛下都未曾有过真正责罚,连先前他私信东海王密谋造反一事,也只是幽禁三载,罚了俸禄而已。”
“宠护?”广阳侯冷冷嗤道,“你小瞧了咱们这位圣上,那靖安王只是他手中刀剑罢了,那东海王迟迟不敢归京,如今经那谋逆一事,不是已经乖乖住在了洛阳城中,至于那郭框,散去家产为求自保,而我凌儿……”
广阳侯紧紧握拳,眼睛似是滴血般道:“他这是在……在逼我反呐!”
屋内几名副将纷纷跪地,朝着广阳侯拱手道:“卑职愿追随侯爷!”
广阳侯却是抬起手道:“若反了,我赵氏一族百年忠义的名声皆毁。若是不反,这便是在挖本侯的心!”
滑落,他再次合眼,许久后才缓缓睁开,沉冷着声道:“晏翊,我要你血债血偿。”
从洛阳回兖州这一路,晏翊遭了五次暗杀,各方势力皆有。
最后这一次,是在兖州边界之处,埋伏了近二十余人,各个皆为高手,那护送晏翊的卫队几乎全军覆没,所幸最后关头那城中来了救援,才让晏翊顺利回了山阳郡。
回到府邸时已是深夜,晏翊身上已是沾满鲜血。
他阔步走进安泰轩,直奔那寝屋而去,刘福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侧,与他禀报着这三月以来,自宋知蕙回府后的情况。
“老奴依照王爷信中吩咐,让宋娘子回府后便住在安泰轩中,将那云舒叫出,就在她身前伺候着,这整整三月以来,两人皆未曾迈出过这院中半步。”
晏翊来到门前,摘掉那沾着鲜血的手套,扔在脚边,回头看向刘福,“她可曾还会梦魇?”
刘福垂眸道:“郎中瞧过……说……说是心病难医……”
晏翊冷眉微蹙,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门推开。
第五十一章 心病还需心药医
寝屋的里间, 只榻边点着一盏灯。
随着帘子掀开,那抹淡淡的橙光突然开始摇晃跳跃,屋中顿时忽明忽暗。
宋知蕙坐在床榻上, 身旁是云舒,两人听到声响, 齐齐抬眼看去, 在看到那踏入房门的高大身影的瞬间, 皆是愣了一瞬, 然很快云舒便垂首起身退开,而床榻上的宋知蕙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双眼无神地望着那逐渐走近的晏翊。
待他彻底来到榻边,步入那光亮中的刹那,宋知蕙陡然一个激灵, 似那丢了魂魄之人猛然回神一般,连滚带爬朝里侧缩去, 口中还不住喃喃, “王爷恕罪……妾不敢了……妾知错了……”
晏翊没有说话,只站在榻边,直直望着还在不住瑟缩的宋知蕙。
他抬手挥退云舒,解开身后披风, 缓缓坐在榻边, 探出手去拉宋知蕙抱在膝前的手腕。
宋知蕙却如惊弓之鸟,倏地一下将手抽了回去。
“认得孤,也知道怕, 那便是没有糊涂。”晏翊说着,又去拉她,宋知蕙却仿若没听进去, 再次将手挪开。
晏翊那眸中冷意瞬间重几分,语气中也多了警告,“既是将孤惧成这般模样,便知不该躲。”
床榻上默了片刻,那背在身后的手,果然颤颤巍巍地拿了出来,一点一点满含试探地缓缓上前,仿若面前坐着的那人是洪水猛兽,稍有不慎便会被他吞噬一般。
显然晏翊的耐性还不足以等到这只手自己过来,直接便将那手臂握在了掌中,两人触碰的瞬间,那手臂再次猛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抽离,只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三个月的时间,原以为宋知蕙会好一些,却没想她比之前似是更严重了。
自那日他将赵凌斩首之后,他将她抱在马背上,与那些暗卫嘱咐完后,她便在他怀中昏睡过去,待醒来以后,那双眼睛便好似没了魂魄,只要他声音一大,或者在她面前有何动作,她便会立即起身跪地,不住地垂首认错。
到了夜里入睡后,还会忽然惊叫起身,满眼皆是惊慌地看着他。
那时只短短三日,她便瘦了一圈,眼看就要入京,想到入京后会发生的种种事端,晏翊还是先让暗卫将她送回了兖州,到底在府邸会安稳一些,有她在身边回来这一路上便更是累赘。
待他回来了再与她算账。
“三更半夜为何没睡?”三月未见,晏翊拇指在那白皙的手腕上轻轻摩挲着,带着几分从前惯有的嘲讽道,“与云舒在密谋要事呢?”
宋知蕙愣了一瞬,随即便朝着晏翊跪伏叩首,“王爷恕罪……妾知错了……”
晏翊方才缓了一丝的神情,瞬间又变得如同冰霜,他一把将宋知蕙拽到身前,“杨心仪!”
骤然听到本名,宋知蕙愣了一下,但很快又开始惊慌失措,想要起身去叩首认错。
晏翊却是一手揽在她腰后,一手将那手腕紧紧攥在掌中,“装成这般模样,是要孤怜悯你,还是厌倦你?”
说罢,他又沉声补了一句,“你该知道,孤若厌了你会如何?”
这句话仿若当头一棒,将宋知蕙瞬间敲醒一般,那失魂的眼睛倏然生出一道光亮,她抬眼看向面前晏翊,眼泪顺着眼尾便缓缓滑落。
“王爷……”她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虽在落泪,但每一个字说得都无比真切,“如果哪日倦了妾,可以在下手的时候,快一些么?”
晏翊顿觉心跳顿了一拍,似还莫名生出了一股隐隐的疼痛。
是他在城外杀得太狠的缘故,所以此刻太过疲惫。
定是如此。
晏翊沉了沉眼,缓缓将宋知蕙松开,起身去了池房洗漱更衣,待半个时辰后才重新回了寝屋。
那一身血腥味已被洗去,浑身只有那香胰子的清香。
屋内那最后的一盏灯,已被熄灭,床榻上的宋知蕙似已经熟睡过去。
晏翊缓步上前,脱去鞋靴上了床榻,躺下后抬臂落在了宋知蕙的腰间。
黑暗中,宋知蕙眼睫微睁,却没有瑟缩与颤抖,呼吸也还是如方才一般沉缓冗长。
她背对着晏翊,看不到晏翊此刻神情,晏翊自也看不到她已是睁开了眼。
晏翊原本以为,这般举动可能会将她吓醒,可见她没有任何反应,竟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心底松了口气。
待他意识到以后,晏翊自嘲般冷嗤了一声。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太过在意,他那已经逐渐炙热的手掌,便开始缓缓上移,却是在准备探入领口的时候顿住了动作。
她向来夜间入睡时会只着里衣,今日却是将那领口处的对襟交叠得这般高,几乎已经高至脖颈。
宋知蕙眼睫微颤,呼吸依旧未乱,在那粗粝的指腹开始轻轻将那对襟朝下拉时,宋知蕙倏然一声惊呼,瑟缩着要爬起身来。
晏翊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也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有些愣住,但很快也反应过来,那眉眼间是不悦的沉冷,“是孤。”
宋知蕙缩在床尾,还是那般紧紧抱着双膝,那心口不住起伏,口中再次喃喃出声,“王爷……恕罪……妾、妾错了……”
“过来。”晏翊朝她冷冷命令。
宋知蕙没有动,只垂着眼不敢看他一般。
晏翊彻底撑坐起身,在黑暗中审视着那蜷缩的身影,“杨心仪,你全族死在眼前时,也未见你这般模样,死一个赵凌,便将你吓傻了?”
宋知蕙没有回话,垂着眼还在发颤。
晏翊扬起下巴,低睨道:“还是说,赵凌是你最后的挂念,如今他死了,你便生无可恋,盼着早些超生?”
“好,孤可以成全你。”
晏翊说完,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匕首,退下那剑鞘,空气中倏然多了一道寒光。
宋知蕙终是有了反应,她立即跪伏叩首,又开始朝晏翊求饶,“王爷饶命……妾真的不敢了……”
“不敢作何?”晏翊几乎是压着最后的耐性在询问。
宋知蕙哆哆嗦嗦回话道:“不敢……不敢……”
“说。”晏翊冷道。
“不敢……”支支吾吾半晌,宋知蕙似是寻回了一丝理智,终是回道,“不敢再惹王爷不悦了……”
“好。”晏翊收回匕首,朝着她抬起手道,“那孤要你过来,你可要忤逆孤?”
宋知蕙慢慢抬起头,怔然地朝着那宽阔身影看去。
“过来,莫要孤再说一次,你应当知道的,孤不喜欢将话说两遍。”晏翊声音虽沉,却不似从前那般冷绝了。
宋知蕙脸上惧意似也缓了几分,但还是没有动,继续怔懵地望着他。
“来,过来。”到底还是缓了语调又说一遍。
眼看宋知蕙就是不动,晏翊深吸一口气,弯起唇角朝她道:“杨心仪,你若此番是装的,孤有一百种法子送你去见赵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