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脚步声极沉极快,只是听着便让人心口莫名揪起。
宋知蕙自是也听到了, 但她不似碧桃这般惊慌, 而是终于将那端了许久的茶盏,拿到了唇边,入口之时, 房门被用力踹开。
碧桃立即跪地,却被晏翊一声怒斥赶出了屋。
茶盏落在桌上的瞬间,那大掌一把将宋知蕙用力拽起。
宋知蕙没有惊惧, 没有挣扎,只随着那股强大力道,踉跄着被拽出房门,直接压在那院子正中的山石上。
一直小跑着跟在晏翊身后的刘福,看到这一幕时都未曾反应过来,直到晏翊狠戾地让他滚出去,他才一个激灵转身便朝院外跑去。
春末的兖州,午后的日光给冰凉的山石添了抹薄温,但宋知蕙此刻却觉得身下这片石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凉。
宣泄般的疾风骤雨应声而来,好似是故意要让她疼,要让她痛,要让她忍不住扬那语调,仿若只有如此,晏翊那满腔怒意才能得到一丝释放。
宋知蕙的脸颊在那山石上磨得生疼,发髻也逐渐松散开来,随着一阵春末的温风,那一头墨发终是散开,遮住了她的眼睫。
沾着水光的眼睫倏然睁开,朝那东厢房半阖的窗子看去。
那窗后无人,漆黑一片,她却看了许久,到了最后,在那疼痛过后无法控制的反应中,她忽然弯了下唇角。
他只能如此,也只会如此,不然……他还能如何?
山石中逐渐漫出水流,晏翊倏然愣住,但顷刻间似又反应过来,再继续时变得轻缓了许多,毕竟他的怒意还未平息,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罢。
许是怕这突如其来的轻缓让宋知蕙误解,他冷嗤一声后,含着怒气道:“来……孤与你算算……嗯……你欠了多少条命。”
宋知蕙没了魂魄般瘫软在山石上,“是……妾错了……”
“你可知这句话你说了太多,便不再可信。”晏翊又是一声冷嗤,开始数落起。
“柳溪是你害死的……那顾若香,也是因你而死……”晏翊冷眸微眯,一开口时尾音也带了几分微颤。
“不,不对,”既然他不信,宋知蕙又是冷冷弯起一边唇角,那她不如说出实话,“柳溪是被王爷下令杖责致死的。”
晏翊似是没想到前一瞬还认错的她,后一瞬便敢这般反驳于他,晏翊那将要平息的火气,瞬间又添了几分,那原本还存的一丝怜惜,也在这句话之后荡然无存。
原本以为宋知蕙该是又要服软,却没想她竟不识好歹,继续道:“王爷原可以有万般中方法解决此事,但你想到的只有打杀,这又与我何干?”
晏翊没有说话,眉宇间的沉色可谓已至阴鸷,他一把将她身子捞起,她根本无法站稳,顷刻间便要倒下,却是被他臂弯紧紧锢在身前,将她彻底抵在山壁上。
又是一声低软的闷哼,宋知蕙依旧没有认错,只那嗓音似是变得更加低沉,“还有……顾若香也不是我害死的,是洪瑞……或者说,还是王爷……若不是你允许手下草菅人命,他们定不敢这般放肆……”
“呵!”晏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冷笑出声,索性用力将那掌中的柔软捏到完全变了形状,“你倒是将自己推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怪责到了孤的头上,好……好极了……”
晏翊倏地撤开,猛然将她一把转过身来。
后背重重撞在山壁上,宋知蕙疼得又是倒吸一口冷气,她抬眼朝上首那怒目之人看去。
晏翊想要看看她在挑衅他时,到底是何等模样,便将她直接抱起身来,那绵软的双腿顿时跨坐在那腰身两侧。
“若不是你称病避孤,那顾若香怎会牵扯其中?”再次寻到地方,晏翊只是略动腰身便立即而入。
“嗯……”宋知蕙细眉骤然拧起,但那眼神却异常平静,她没有继续争辩,只直直地望着面前这双含怒的眼睛。
“怎么不说了?”晏翊粗重的气息呵在她面容上,将那颊边发丝轻轻拂起,“是在心里骂孤?”
“妾……妾……”宋知蕙那平静的眼眸中莫名涌出一股情绪,她忽地抬起手,用指尖在眼前薄唇上轻轻拂过。
晏翊倏然愣住,然很快便要开口训斥,却在还未出声之时,那面前的宋知蕙忽然扬起头来,含住了那冰凉的薄唇。
相触的瞬间,那压抑许久的喟叹终是从唇齿间缓缓呼出。
“放肆……”晏翊嘴上如此训斥,但并未将她推开。
宋知蕙呢喃道:“妾是真的知错了……”
说罢,她缓缓松开了他,用那噙泪的眸子对晏翊道:“那些皆是妾之前所想,也是妾之前所为,日后妾真的不会了……真的……妾如今……只有王爷了……”
晏翊低睨着她,那眉眼间的沉色并未消退,似也没有因这番话而有所意动,他将她彻底松开,宋知蕙瞬间跌坐在地。
这日之后,晏翊几乎隔三差五便会来上一次,每次过来不再说话,只冷冷将她拽出房间,就在这院中山石上。
所以,即便她这般顶撞,他还是没有将她如何,无非还是说着那沉怒的话,故意用这样的法子来羞辱她,可他似乎忘了,这些对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但在这所谓的“惩罚”中,宋知蕙似是彻底软了脊背,乖顺到从言语到身姿,皆是尽了全力地配合着晏翊,哪怕晏翊很少与她说话,所说之言也多是嘲讽,她神情都未见半分异样。
宋知蕙掐算着时间,能那东海王应当已经收到了信件,即将回京,待他回京后,皇帝定要先是一番装模作样的查究,待查到晏翊身上,将他再次召回京中,应当要到了月底,也就是仲夏之时。
快至夏日,宋知蕙总觉得皮肤有些干燥,作为整座王府内,唯一被晏翊碰触过的姬妾,哪怕晏翊待她总是一副盛怒模样,但到底还是无人敢当真亏待她。
赵嬷嬷送来最好的杏仁油,她每次要拿那油将全身涂抹两遍,一次就是整整两盒,涂到整个房间都是那杏仁的香味。
白日无事,宋知蕙又要栽花,尤其是要往那假山周围栽种,这假山如今意味着什么,赵嬷嬷与碧桃心知肚明。
那各式花草搬进降雪轩中,她要了许多草木灰,每一盆花草皆是她亲自打理。
且每次打理的时候,她喜欢穿着简单,将碧桃支开,自己一人在院中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修剪花枝,怡然自得。
入夏后,晏翊来得频率忽然骤减。
宋知蕙回想起上一次,还是在五日之前,若是算上今日,那便是第六日了。
她拉开床辱,掀开床板,将一瓶杏仁油倒进床板下那铜盆中,随后立即将床板盖上,又将被褥铺展,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将那两盒空瓶放在桌上,正要唤碧桃进来取走,却听院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宋知蕙有些不安地朝床榻看去一眼,她匀了几个呼吸,主动迎了出来。
晏翊推门而入,在看到宋知蕙的刹那,他脸上勾出一抹淡笑,这笑容莫名让宋知蕙心头一紧。
“王爷金安。”宋知蕙朝他屈腿。
晏翊缓步来到她身前,“孤带你去一处地方。”
宋知蕙恭顺应是,跟在晏翊身侧。
起初路上无声,待走出降雪轩后,晏翊不冷不淡道:“赵凌已被赐婚,是那马宗正家的嫡女。”
宋知蕙思忖道:“宗正乃九卿之一,且专门负责皇室宗族的各项事宜,宗正之女,配广阳侯之子,的确能够突显出皇上对广阳侯的重视,且……那马宗正可是皇后族中之人?”
晏翊颔首道:“乃皇后胞弟。”
所以那马家女子,便是皇后的亲侄女。
宋知蕙点了点头,怪不得皇上放心让正宗之女嫁去幽州,这层关系的确足够稳固。
只是那马家之女还未及笄,今年刚至十四,皇后说要将她带在身前教养一年,再嫁去幽州。
后话晏翊没有道出,只是冷冷朝宋知蕙脸上瞥去一眼,“孤明日便要回京。”
宋知蕙脚步微顿,抬眼朝晏翊看去,“妾愿随王爷一同前往。”
晏翊也停下脚步,冷睨着她道:“孤此番是去受训,如何能带你?”
宋知蕙垂眸咬唇,“那……妾便在府内恭候王爷归来。”
晏翊没再说话,只冷冷笑了两声,遂又提步朝前走去,宋知蕙略有几分犹豫,但很快又跟上了他的脚步。
跨进安泰轩的红门,晏翊再次停住脚步。
夜里的安泰轩向来幽暗寂静,此刻已至深夜,除了门外有人看守,廊道与院中几乎看不到一个身影。
晏翊从袖中抽出一条丝带,提步来到宋知蕙身后,用那丝带遮住了她的双眼,随后那粗粝的大掌便将她细腕紧紧攥进手中。
宋知蕙有心在记步数,可晏翊却是忽快忽慢,有时候那步伐大到宋知蕙已成跌跌撞撞的模样,根本记不得到底走了多少步,只知她最后走到了一处楼梯处,那楼梯又窄又长,让她下了许久。
而那周围的环境也愈发闷热潮湿,气味更是有股令人作呕的刺鼻感,是恶臭与血腥融合的味道。
终是停下了脚步,眼前倏然一松,一丝幽暗的橙光射入眼帘,宋知蕙缓缓睁眼。
那许久未见光亮的视线,在陡然看到光亮时,陷入了一瞬的刺目,然很快,眼睛便适应了眼前光线。
在她面前不到两丈之处,放着一个巨大的坛子,而那坛口处,是一个人的头颅。
那人发髻凌乱,面若枯槁,双眼无珠,鼻尖已剜,那嘴里正有蠕虫在来回钻爬。
晏翊抬手拍了两声,密室另一段,传来推门声,一个女子提着木桶缓缓走进房中。
这女子的身影宋知蕙再熟悉不过,认出她的瞬间,宋知蕙猛然抽了口气,那含了许久的眼泪,顷刻间涌出眼眶。
“云舒……”
正提着桶朝坛子走去的云舒,忽然听到有人唤她,怔懵地抬起眼来。
第四十六章 太过乖顺,太过迎合……
宋知蕙与云舒明明只是两月未见, 如今再次看到彼此,却恍若隔世。
宋知蕙提步就要上前,手腕却被猛然一拽, 整个身子便撞进了晏翊怀中。
云舒那双无神的眼睛,在看到宋知蕙的刹那, 也倏然多了光亮, 可也只是那么一瞬, 在意识到余光中还有一道冷冽的身影, 她便立即垂下眼来不敢再看。
“王爷……妾知错了。”宋知蕙哭求道,“此事皆是妾一人所做,与云舒无关,她只是听从妾的吩咐,旁的事一概不知啊……”
“孤记得那日在马车上, 你也是这般哭着求孤,让孤放了她们三人。”晏翊冷眸微眯, 神情中除了寒凉, 再无任何情绪,“那时你心里可是在笑孤愚钝?”
话落,他捏住宋知蕙的脸颊,迫她抬头朝他看来, “将孤玩弄于股掌中, 可是会生出快意?”
宋知蕙慌忙摇头,“是妾的错,王爷责妾便是, 求王爷放过云舒……”
“放?”晏翊抬眼朝那坛中看去,“为何要放,可不是随便哪个婢子都能有机会服侍太后, 你当为她高兴才是,哭什么?”
太后?
听到晏翊管坛中之人称为太后,宋知蕙当即愣住,缓缓朝那坛口处看去。
显然那坛子里的人并非是皇帝与晏翊的母后阴氏,那普天之下除了阴太后之外,便只剩下已故的中山王太后郭氏。
先帝当初废黜郭氏皇后之位时,原是一怒之下将她贬为庶人,让其在别宫思过,后因郭氏一族屡次求情,先帝病故后,当今圣上不计前嫌,在郭氏病故之后,还追封其为中山王太后。
当初郭氏与阴氏后宫那般争斗,皇帝还愿对其追封,对外称是出于仁孝,到底从前也唤过其一声母后,但实则还是为了稳定郭氏一族势力。
可宋知蕙万万没有料到,那郭氏竟然没有离世,就在这靖安王府中苟活至今。
宋知蕙顿觉后脊生寒,寒到她牙根都在发颤。
“怕了?”晏翊慢慢俯身,靠在她耳旁低道,“杨心仪,你还会怕?”
宋知蕙咬唇不语,只那眼泪还在止不住地朝下落。
“你不是知道孤拿你没法子么?”晏翊那沉冷的声音缓缓爬入她耳中,让人不寒而栗,“但你可知,孤现在一看见你做出这般乖顺模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想到这份装出的乖顺背后,是一次又一次地挑衅与试探,晏翊便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她扔进那坛中。
“对不起……”宋知蕙声音轻颤,那眸中似是当真生出了悔意,“妾是真的知道错了,这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