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这般委屈数载,直到最后郭氏失德被废,阴氏才再次坐在了先帝身侧,坐在她原本就该属于她的位置上。
阴氏贤德谦虚,为后至今,后宫从不生乱,她与先帝那段情谊,也被世人津津乐道,有时候她还会差人从宫外请那说书先生,与她讲讲那些过去的事情,若是听到有与事实出入之处,还会笑着来纠正。
便是这样一个温善之人,却是无人知晓,她在心头压了一桩事,那事压得她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时,便会偷偷拭泪。
听闻晏翊入宫,正在朝长乐宫的方向而来,阴太后当即便坐不住了,她硬是要去迎晏翊,如那送子入学的母亲一般,站在宫门处眼巴巴地瞅着,直到认出那宽阔身影之时,那脸上的愁云便瞬间展开。
“母后怎地亲自来迎。”
早春的晌午还是有些寒凉,晏翊躬身对阴太后行了一礼,随后起身便问。
阴太后下意识想要抬手碰他,如对皇帝一般,可到底那手还是在空中悬了片刻,最后只虚虚在他面上似扶过一般,带着几分微颤道:“仲辉,你……”
晏翊字仲辉,除了先帝,便也只有当今圣上与太后会这般唤他。
太后眼睛眯了眯,顿了片刻,也未曾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心头却总是觉得,这次见到这小儿子,总觉得他何处变了,但到底是何处,她又说不上来,最后只又如那寻常久未相见的母子一般,说他:“你瘦了。”
晏翊那沉冷的神情里,难得一见失笑几分,却是没有反驳,只缓缓点头,与阴太后一道又朝正殿走去。
两人进殿后,太后便立即将人挥退,整个殿内便只剩他们母子二人。
晏翊肤敏畏触之症,知道的人越少他则越安全,阴太后比任何人都小心谨慎,她直接唤晏翊坐在身侧,将备好的茶点推到她面前,一会儿劝他吃这个,一会儿又劝他吃那个,那只布满褶皱的手,想拍拍自己儿子,又想抱抱他,但最后都化成一声轻轻地叹息。
晏翊二十年来,对与自己相近之人,皆会即刻警惕,便是与太后在一起时,那手与他稍一靠近,他那双眼睛便习惯性渗出寒意。
然晏翊很快便敛眸不再去看,他知道母后不会碰他,可又忍不住会想,他如今这病症可是只能与宋知蕙碰触,还是说与旁人也可。
看到儿子愣神,阴太后抬手又在他眼前晃了晃,正要开口,却见手腕被倏然握住。
阴太后顿时一愣,正欲问他可是病症已愈,便见晏翊脸色瞬间泛白,连忙将手松开,又如从前那般,开始大口喘气,仿佛顷刻间便要窒息而亡。
阴太后急急起身,那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朝外唤道:“去请郑太医,快去!”
郑太医年近六十,二十年前就是他负责晏翊病情,如今他已是太医令,听闻长乐宫急召,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看到唇畔青紫的晏翊时,也是心口倏然一紧,搁了药箱匀了呼吸,上前开始悬丝诊脉。
当初知道晏翊病情之人,大多数已经不在,郑太医能官居太医令,除了医术了得,也深谙宫内为医之道。
片刻后,他拭了拭额上汗珠,朝那一脸急色的阴太后起身拱手,“回太后,王爷是因旧疾复发,才会如此,稍作休息片刻即可,只……”
郑太医这一顿,又让阴太后那还未彻底落下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只是如何,仲辉他怎么了?”
郑太医欲言又止,朝身侧晏翊看去。
晏翊此刻已是渐渐缓过劲来,他略微颔首,那郑太医才继续道:“臣方才诊脉时,发觉王爷心火过旺,如此下去易伤肝肾。”
晏翊冷眉骤蹙,在兖州府邸时,那府上郎中也会时常来请平安脉,却未曾听说过他有此症。
阴太后一听,又是着急道:“这可怎么办,有没有什么药方可医,快些开出来。”
“太后莫急,这……不是用药的事。”郑太医又朝晏翊看,语气低缓道,“王爷素来严于律己,这原本该是好事,可毕竟王爷年近三十,又尚未婚配,如此久抑……恐会成疾……”
言下之意再为明显不过。
阴太后红了眼圈,这便是那一直压在她心头上的事,没有哪个母亲不盼望着子女成家,尤其晏翊又是她小儿子,说白了当初若不是郭氏记恨她,也不会让晏翊遭了此事,那件事一直在阴太后心中是一根刺,她觉得对不起晏翊,觉得儿子遭受的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二十年了,还好不了么?”阴太后侧过脸去拭泪。
见母亲如此,晏翊心头更觉烦闷,便冷冷道:“好不了便好不了,无妨。”
“怎就无妨呢?”阴太后见冷冷清清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更急。
眼看这母子二人要起争执,郑太医又是擦了把汗,忙又缓声宽慰道:“心症这事说不准的,兴许某日忽然便好了。”
又是从前那番说词,明显就是在敷衍。
阴太后长出一口气,摆手将人挥退。
晏翊起身要送,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两人来到殿外,晏翊似是随意问道:“那忽然好了,是指对任何人,还是说单对一人?”
郑太医道:“心症难医,其实当初下官也曾说过,王爷可尝试慢慢与人接触,先从信任之人开始,一点点去适应……”
那时晏翊是听进去了,也照着郑太医的方法去试,可每每与人碰触,便是阵阵眩晕往头上直冲,还有那窒息感,让他根本无法忍受,最后晏翊便以为是郑太医医术不精,弃了此法。
如今想来,此法似是管些用处的。
就如他与宋知蕙一般,在那梦中一点点适应了碰触,只是没料到,梦中也会影响现实。
心症果然难以预料。
晏翊算是彻底明白郑太医所说,并非只是敷衍了。
送走郑太医,晏翊又回殿内去陪阴太后坐了片刻,濯龙园那边又传他面圣。
兄弟二人快至两年未见,此番见面,晏庄也莫名觉得晏翊有些变化,但让他说,又说不出来到底何处变了。
此刻两人立于阁楼,朝着不远处那乐游苑看去。
晏庄年长晏翊七岁,如今膝下皇子已有四个,公主也有五人,最年长的那位公主,年已十六,过了及笄。
眼前那乐游苑的看台处,站得最近的女子,便是那大公主。
她那眸光毫不避讳地直直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容貌俊朗,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柏傲立。
阁楼上,晏庄问道:“好端端你杀了那晏信作何?”
晏翊那微黯的眸光也落在那场中之人身上,“那逆子不堪重用。”
晏庄无奈道:“当初那人可是你自己选的,若觉无用,送回去便是,杀了岂不白费功夫?”
晏翊声音更冷,“他深知诸多事宜,唯有死了才能绝了后患。”
晏庄颔首,的确,光是幽州与乌恒的事,便不能轻易叫旁人知晓,那晏信的确当死。
只是晏庄听到的,还是与晏翊所说有些出入,想到王府里那女子,晏庄眸光又朝晏翊扫去。
正欲开口,便听场内传来一阵高呼。
是那赵凌三箭齐发,皆中靶心。
晏庄不由感慨,“旁的不提,那广阳侯教子的确有方,朕那几个儿子,皆不及他。”
越是看到这些,晏庄心头越堵,可又不得不佩服。
晏翊却是冷嗤一声,“似小鸡崽子一样,有何可惧。”
晏庄被他冷冷一句话,逗得失笑,“仲辉啊,你偏颇了。那赵凌年将二十,与你这般体格自然是难以相比,但若论及那些年轻之人,他确是出类拔萃,你瞧瞧那些女郎们,个个眼睛都要长在他身上了……”
晏庄正说着,忽然觉出身侧传来一股寒意,他侧目看去,只以为是乌恒之战那赵凌让晏翊吃了瘪,所以此刻他脸色才如此沉郁。
晏庄看看身侧晏翊,又看看场中赵凌,忽觉这二人眉宇间的沉冷还有几分相似,皆是那心狠果决之人。
不过晏庄还是觉得赵凌不如自家兄弟。
他抬手指着最远处那靶心道:“朕记得你与他这般岁数之时,便是那处靶心也不在话下,这孩子到底还是差……”
话还未完,场中又是三箭齐中,不偏不倚齐齐立在晏庄所指的那处靶心正中。
晏庄愣了一瞬,随即便忍不住同那场中之人一齐拍手叫好,话锋也倏然一转,“朕看他这功夫,若到了你这年纪,怕不是要高过于你了。”
年轻之人……
你这年纪……
高过于你……
晏翊袖袍中的双手被握得咯嘣作响。
默了片刻,却听他冷然一笑,“那得先看他可否活得到我这年纪。”
想与他比,也要先看命够不够长。
第三十七章 她可会怨我
对于晏翊那说一不二的性子, 晏庄是极为了解的,他方才听出了晏翊话中杀意,便低咳了一声, 提醒道:“赵凌不可碰。”
非但不可碰,还要将他此番洛阳之行好生看护。
“广阳侯可就这么一个儿子。”晏庄敛眸低道, “若他当真没了, 那广阳侯岂不是真的无所顾忌。”
到时候便可打着替子报仇的名号, 做出任何出格之举, 都是极有可能的。
所以,此番广阳侯收到圣旨,才敢让赵凌回京,他知道皇上不不仅不会动手,还会重点来看护赵凌, 不给旁人可乘之机。
这般简单的到道理,晏翊又何曾不知, 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回道:“不折在洛阳便是。”
晏庄只觉心口一窒, 少见的在晏翊面前带出几分帝王威严,“绝不可,他此番之行必当安安稳稳回那幽州。”
晏翊并未生惧,也还是丝毫不退, 又是幽幽出声, “那就折在幽州。”
此话一出,阁楼上半晌无声。
晏庄没有再说可与不可,只心口不住起伏, 沉着脸望那场中,待片刻后,他似缓过劲儿来, 又如兄长般语重心长地般转了话题。
“此番朕叫你回来,是有几件事想当面与你相商。”
首要解决之事,便还是江南水患引起的一系列事件,国库不裕,各方难筹款项,此事便从去年秋日拖至现在,灾后修建未果,流民数量也在激增。
晏庄登基至今,最在乎民间声望,百姓向来称赞他为仁慈之君,他不愿轻易去增赋税,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与百姓而言便是失信于民。
至于国库一事也怪不得他,先帝当初骁勇善战,起义称帝,后为稳固江山,一面扩充军队,大肆修建防御工事,一面又为拉拢人心,对朝臣封赏也是毫不吝啬。
那郭框便是借那时机,几乎日日都对先帝歌功颂德,据说光是书册就写了百十余册,先帝喜爱至极,打赏起他来,可谓是毫不手软,那时阴氏还未寻到,又因皇后郭氏的原因,先帝对郭框私下里敛财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晏庄登基,那郭框眼睛极亮,丝毫不给他寻到纰漏的机会,将那尾巴夹得极紧。
“这天下只是朕一人的天下吗?”一提及此事,晏庄便一肚子气,“身为朝臣,国家有难不只出力,个个朝后面缩,尤其是那郭框,就以他为首!”
阴氏曾多次遭郭氏迫害,纵然那是后宫之事,阴氏后来坐上后位时,也曾多次叮嘱这两人,莫要牵连郭家,为臣而言,郭家的确深得先帝之心。
也是看在先帝面上,这才让晏庄忍他郭家至今。
晏庄忽问:“那《拾遗录》你看曾看过?”
“未曾。”晏翊向来不喜看那闲话本子。
“黄金为器,白玉为堂。”晏庄冷笑,“连朕都未曾这般奢华,他郭家倒是会享受。”
晏庄口中所说,便是那书中所记,那书中甚至还写了,郭家坐拥数亿两黄金,府内家仆四百余人,家中高建楼阁,用于藏哪金窟。
“闲话本子,未免夸张一些。”晏翊淡道。
晏庄却说,“无风不起浪,他郭家到底如何,朕不信你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