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蕙知他今日未曾尽兴,生生憋回去后可能会更加不愉,可话已至此,若不说清楚,待明后两日再提,只会更加惹他不悦,甚至还有可能不给她来见面的机会。
“王爷。”宋知蕙站起身道,“妾不想死。”
“不想死?”晏翊将帕子丢入水中,系了腰带后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身前之人,“既是不想死,便将你那心思压住了。”
宋知蕙赶忙道:“王爷许了一年期限给妾,可妾所求并非一年,所以于妾而言,这短短的一年里,妾必须在王爷身前发挥出足够的价值。”
见晏翊这次没有一口回绝,宋知蕙便立即又道:“只要王爷应允,不管此番京中生出何事,妾定能助王爷一臂之力……”
宋知蕙抿着唇,抬起那微湿的眼睫,带着几分哀求道:“妾会让王爷满意……会让王爷不虚此行……会让……”
“杨心仪。”晏翊冷冷将她话音打断,“若杨歙在世,看见你在孤面前这番姿态,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知蕙知道,他是故意拿父亲刺她,她咬住唇,垂眸不再言语。
晏翊冷嗤一声,提步走至衣架,拎起大氅批在身后,便朝外走去,待走至门后,抬手要将那门拉开之时,却听宋知蕙忽地将他叫住。
“王爷。”她小跑着来到晏翊身后,低道,“王爷不肯带妾,可是因为赵凌?”
晏翊阴冷眸光倏然朝宋知蕙脸上射去,顿时一股骇人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宋知蕙当即垂眼朝后退开,她望着鞋面,低道:“妾知错了。”
晏翊没有说话,推门而出。
屋外冷风吹在身上,宋知蕙蓦地打了个寒颤。
这晚宋知蕙没能入睡,她实在没有料到,晏翊会将她拒得这般干脆,完全不留余地,可一想到提及赵凌时,他那骇人的神色,宋知蕙不由陷入沉思。
晏翊当真在意赵凌?
嗤,那赵凌算个什么东西?
安泰轩的池房中,晏翊倚靠在池岸边,手中把玩着匕首。
他不过是用了她几次,她便忘了自己身份,竟妄图拿捏于他,用那赵凌来激他。
嗤。
晏翊冷笑,用那匕首扎进银盘。
池房外,刘福忽然来报,是宋知蕙有事相求。
晏翊不见。
刘福跑去传话,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宋娘子说,想到了应对之策。”
晏翊还是不见。
刘福再度跑去传话,但很快又在门外禀报,“宋娘子说,若王爷不满意,可将期限直接定到今日。”
刘福只是如实转达,并不知这二人到底所说何意,还有这期限又是什么意思。
他气喘吁吁说完,却听那屋中晏翊似是低低说了一声,“叫她滚进来。”
刘福暗松口气,转身又小跑着离开,等带着宋知蕙回到池房外,那额上已是层层细汗。
宋知蕙推门而入,绕过屏风来到晏翊身后,余光扫见那扎在银盘中的匕首时,不由愣了一下。
“来,让孤看你有何解决之策?”
宋知蕙一面宽衣,一面徐徐道:“妾想出一计,可暂解国库不裕之局。”
已经不是兖州,而是直接想到了国库。
晏翊眉宇间沉色又深几分,看来她此番是非要与他一道不可了。
“说。”晏翊冷道。
宋知蕙只留心衣与裈裤,迈入池中,“妾想王爷定是听闻过‘金窟’一词。”
“你是指郭框?”晏翊蹙眉。
世人皆知这郭框家中财力雄厚,先帝曾为拉拢郭氏一族,不仅宠爱郭皇后,还将她这哥哥郭框加官进爵,赏银无数。坊间早有传闻,说那郭框府中建有一塔,日夜皆有专人看守,据说那塔内尽是奇珍异宝,还有黄金无数。
宋知蕙来到晏翊身前,那本就贴身的白色里衣,浸湿过后,全然贴在身前,且变得仿若一层薄纱,只将那纱后之物遮住两分,“早在几年前,妾便听闻一句话,一愿得邓氏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
晏翊幽冷眸光毫不避讳地落在薄衫上,仿若是在欣赏一般,“你想取他家中之财,来充盈国库?”
宋知蕙缓缓点头。
晏翊冷笑,“他如今身为大鸿胪,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未出错,要拿何理由来取?总不能昭告天下,说国库缺钱,要拿臣子家中之财?”
说着,他喉结微动,那沉冷眸光中,似有一丝火苗在隐隐跳动,“且孤已差人去查过,宴疆许久未曾与京中之人联系,若非要以此来定罪,寻不到证据,便难以服众。”
“王爷莫着急,让妾慢慢来……”宋知蕙停在晏翊身前,解开身后鲜红丝带,顺滑的墨发从颊边倾泻,丝带也落入水中,被两手各勾起一端,打着圈缠在两指间,在水下拉出一条飘逸的红线,“王爷可书信一封,差人送去徐州,给那东海王。”
晏翊眉心倏然蹙起,正要开口,却见那红色丝带从水中而出,直朝他胸前而来。
“放……”
放肆二字还未说完,红线便先一步在左尖处剐蹭而过。
这突如其来的碰触,让晏翊瞬间屏气,且下意识便朝前躬身,整个人似都颤了一下。
然他很快便重新挺直腰背,靠回池边,用那似笑非笑地眼神,冷道:“继续。”
宋知蕙柔柔应是,一面又用红线去触另一侧,一面缓缓道:“那信中以郭框名义,与他暗中密谋……”
“嘶……”晏翊深深吸气,气息不仅凌乱,且隐隐带着颤意,这是他自七岁那年之事以后,头一次被人触及此处,平日里便是他自行擦身洗漱,胸口也只是极为简单的清洗一遍。他还从不知,原此处也能引人意动,且这舒意不可言喻,无法言说。
“若他……”晏翊倏然合眼,双拳也一并握住,手背与额上青筋也全然突出。
“若东海王收下信后不动声色,那便正好说明他早有谋逆之心。”宋知蕙话音落下,手中红线也沉入水中。
晏翊缓缓睁眼,“那要是他大义灭亲,或者根本不信呢?”
“若不信,他必要将此信呈于殿前,圣上也自然会下令彻查,届时何愁东海王不归京?”宋知蕙说着,用那丝带开始一圈一圈的缠绕起来,“且郭框为表忠心,不必圣上开口,那金窟必定会双手奉上。”
“此计可谓一石二鸟。”宋知蕙拉紧丝带。
晏翊眸中幽暗似是已被某种情绪彻底取代,他灼灼望着眼前女子,“若查到最后,查到了孤的身上呢?”
宋知蕙染了鲜红口脂的薄唇中,轻呼道:“是啊,此计到了最后,总得有人站出背锅,若王爷怕污了自己名讳,那便也可作罢,可若圣上信得过王爷,可提前知晓此计,届时因圣上念及手足情深,不忍过分苛责,只轻处而过。”
“如此,圣上既能落个仁德之君的名声,又能解燃眉之急,再者还能令东海王归京,如此便一石三鸟,只是要苦王爷……恐是要有损声名。”
宋知蕙一席话落,晏翊沉闷地喟叹之后,便又忽然低低笑出声来。
怪不得赵凌得她提点之后,那兵法行之如此古怪,他这计谋简直闻所未闻,绝非寻常谋士敢想。
“王爷可曾满意?”宋知蕙转着发酸的手腕,抬眼朝那仰靠在池边的身影道。
满意,怎会不满意呢?
晏翊虽没有直接回答,但那神情和方才的反应,皆给了她答案。
在那跳动的烛火下,晏翊那眸光里的灼热依旧未散,他望着宋知蕙,许久后缓声开口,“到底为何?”
费尽这般心力,为何非要与他一道归京。
宋知蕙正要回答,却见晏翊那眸子忽地沉了几分道:“想好了再回孤。”
余光中那银盘上的匕首似是闪过一道银光,宋知蕙蓦地想起了晏信,那日在石亭中,他也曾这样问过晏信。
宋知蕙吸了口气,垂眸不再看他,也未立即回话。
须臾,她她双眼紧闭,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沉,“去拜家父尸骨。”
杨歙是在京中被处死的,那尸骨早已不见所踪,许是被处刑之人收殓,也许是早就曝尸荒野被那野兽啃食干净……
总之,所谓祭拜,必是要先将尸骨寻回。
“求王爷……”宋知蕙缓缓睁眼时,那双眼已是噙满泪水,“若此举逾规,那我只远远跪拜,绝不给王爷招惹祸端……”
晶莹泪珠落在许久未动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
“后日寅时三刻,若迟一步,便在王府好生等孤回来。”晏翊垂眸,望着那水面冷冷道。
宋知蕙感激涕零,连连谢恩,直到穿衣离开前,那眸中还在不住趟泪。
若她最开始用这样的理由,晏翊不会轻信,且即便信了,也不一定会应允,只有在他抽丝剥茧下,寻到了所谓的答案,这答案才可信。
回到降雪轩,宋知蕙脸上泪痕已干,她将云舒唤到身前,将手中一包银饼推到她面前,低声道:“三日后,你寻赵嬷嬷自行赎身,赎身后,定要以最快速度离开兖州。”
云舒不解,也不敢接那银子,只愣愣地看着她,“娘子这是……”
“别问。”宋知蕙朝她弯唇,“不是想做云朵吗?待离开后,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第三十二章 朝远处游去
寅时向来是一日中, 人最困乏的时候,晏翊将出行的时间定为此时,便是有了隐匿踪迹的意思。
此番晏翊出行, 还是只带了两个侍从,宋知蕙认得他们, 正是晏翊去幽州带在身边的那两位。
这二人样貌平平, 身材隐在衣衫中, 若混入人群, 丝毫不会引人注意,只觉得是哪户人家的两个小厮。
但宋知蕙却从他们眼神中看出,这二人绝不是泛泛之辈,光是手握缰绳时的姿势与力道便与寻常车夫不同。
上次负责驾宋知蕙那辆马车的侍从,看见她提着箱子出来, 便快步迎上,从她手中将箱子接过, 放入马车当中。
宋知蕙早来了一刻, 晏翊还未到,她便没敢先上车,只老老实实站在车外等候。
初春的兖州早晚温差极大,且这个时辰最冷, 好在宋知蕙早有准备, 出来时裹了厚袄,身上才不觉寒凉,但那脸颊却是被风吹得有些刺痛。
一刻钟后, 晏翊从那侧门而出,眸光从宋知蕙那灰暗的袄子上扫过时,眉心不留痕迹地蹙了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车, 车内空间狭小,晏翊原是合着眼在休息,却是感觉到随着马车摇晃,宋知蕙身影时不时朝他这侧偏去。
宴翊睁开眼道:“离孤远些。”
宋知蕙没有说话,只朝他衣角看去一眼,闷闷应了一声,便缩在那最远处。
黑夜中马车朝南驶去,不到半个时辰,便来至渡口。
从山阳郡到洛阳,这一路需两次乘船,先在沁河行驶两日,到达沁阳后,换乘马车,也是一两日工夫,到达孟津之后,再度乘船渡黄河,只需半日工夫,便能抵达洛阳。
黄河浑浊,水流汹涌,若择此处逃离便太过艰险。
所以于宋知蕙而言,这两日的沁河之行才是最佳时机。
渡口旁只停着一艘船,此船尖头平底,长约四丈,宽不到一丈,有三间舱房相连。
宋知蕙弯身走进船舱,她的东西被侍从放在最靠船尾的那间里,她进去后,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件薄毯,盖在身上,拉上竹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