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宥敛手指缓缓松开软剑,道:“今日之前还有几分不确定。”
其实韩翊没想在他面前装,又是姓韩,又是和梅夫人有牵扯,又是在他面前一副倨傲的模样,还比他还提前知道高句丽和亲公主之事……
确认心中猜想之后,楚宥敛反而气定神闲起来:“翊,明日也,韩子明应当是你的表字罢?”
韩翊点了点头:“是也。”
他也不问楚宥敛怎么猜出来的,正如他所表现的那般,他似乎巴不得楚宥敛早知道他的身份。
闷热的夜风中,两人一黑一白,相对而立,一个背着手乾坤已定,一个提着灯盏淡然处之。
丝毫看不出他们曾是在西南境互相厮杀得遍地哀鸿的宿敌,一个比一个轻声细语,神情柔和。
“连炿盟原本不成气候,传闻是多了一位英明的军师,才逐渐发展壮大,甚至敢和朝廷叫板,没想到这位军师竟然是我朝探花郎。”
“叫板算不上,造反罢了。”
“小盟主被当成傀儡操纵,忍气吞声十余载,还能反杀回去,大权尽握,甚至高中探花,属实厉害。”
“过奖,比不得敏王殿下,年十六在西南境平定叛军,年十七在东北境查尽贪腐官员,年十八权势登顶,年十九被封一字王……
“说来还要感谢
敏王殿下,若非殿下远赴西南境,歼灭连炿盟乱党,本盟主还没有机会上位。”
“你还是韩编修时,对本王可没有如今恭敬……本王很好奇,你究竟为何突然不装了?”
楚宥敛背着手,抬眸凝着韩翊,嗜血的暴戾恣睢,显露无疑。
下一瞬,便自街道四周跃出许多黑衣暗卫,齐齐列阵,刀指韩翊。
气氛如滴水凝冰,一触即发。
把楚宥敛引到此地的宣城郡王终于怂了,连忙干咳一声,故作镇定:“楚宥敛既然已经带到,小盟主可别忘了答应本郡王的事!”
韩翊只抬了抬眼皮:“放心,连炿盟向来守信用。”
宣城郡王冷哼一声:“你记得就好……”又扭头瞪了楚宥敛一眼,才晃荡着肉墩墩的身子跑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暗卫们已经步步紧逼,刀锋锃亮如冰霜,怕是要就此诛杀韩翊。
韩翊却盯着楚宥敛,道:“本盟主来此,不是要和敏王打打杀杀的,而是有些事,想和敏王确认。”
楚宥敛眉头微蹙:“何事?”
韩翊道:“和玉儿有关的事。”
楚宥敛脸色立时沉肃下来,杀气四溢道:“玉儿也是你能叫的?”
话毕,一把旋转的飞刃擦过韩翊的脖颈,割断了一缕发丝,嵌入他身后的墙壁中。
夜风狂作,吹的人眼眯起。
吹的韩翊散开的发丝和广袖乱成一团,略显狼狈。
可即便与阎罗擦肩而过,韩翊浑身仍旧有一种好似天生地养的倨傲,还越发狂妄,居然得寸进尺,轻笑一声,提着灯笼一步步靠近。
“本盟主原本不懂敏王为何要横刀夺爱,今日倒是懂了几分。”
韩翊声音很低,眼白浅浅:“原来敏王殿下一直知道玉儿的身份?费尽心机娶玉儿,是想利用玉儿,将连炿盟一网打尽?”
下一刻,楚宥敛已然近身,锋利的软刀抵住韩翊的脖颈。
血从韩翊的脖颈缓缓溢出,瞬息间就染红了胸前白衣。
“韩翊,你躲在阴沟里太久,身边全是蝇营狗苟之辈,便不信这世间有至死不渝的情爱,擅长用自己的龌龊心思揣摩他人。”
楚宥敛缓缓开口:“今日是娇娇的生辰,本王不想杀人,但你若再进一步,本王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韩翊抬眸望着苍白的月色,难得卸去了所有表情:“这话由楚氏王孙说出口,真是滑稽至极。昔日,嵒朝开国皇帝被炿朝通缉时,前往世交颜家避难,却因为疑心深重,杀尽颜家上下五十余口。”
韩翊顿了顿,忽而嘴角噙起笑:“巧合的是,当日颜家幼子和你父亲一起出门玩乐,避开了这场屠杀。”
楚宥敛长睫微颤。
就听到韩翊低声道:“敏王殿下想知道那个颜家幼子……是谁吗?”
楚宥敛不由怔愣。
瞬息间,心中已然有了猜测。
和郯王爷曾是至交,还姓颜的男子,除了颜玉皎的父亲还有谁?
韩翊低低笑了起来:“你说本盟主心思龌龊,那你呢?你明知道你和玉儿之间,不仅隔着家仇国恨,玉儿的养父养母也与你家有灭门之仇,你为何还非要娶玉儿!?”
明月当空,星子低垂,夏风安静地吹着屋檐角下的灯笼。
不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楚宥敛仿佛被猛然惊醒,浑身的血液都冷得渗入骨子里,冻得他绮丽的眉眼都笼罩了一层冰霜。
可等他望向韩翊时,一切晦涩情绪又都收敛的一干二净。
他缓缓收回刀刃,后退几步,抬手示意暗卫们都下去。
等空荡的街道就剩下他们二人,楚宥敛才看着韩翊轻声笑了笑,他浑身仿佛缠上丝丝缕缕的黑沉雾气,竟比夜色深处的未知还要可怖几分。
“那怎么办?”
“娇娇已经和本王圆房。”
“她无比贪恋本王的美色,从不拒绝本王的求欢。”
越说,楚宥敛的笑容越放松,竟有几分神经质的偏执。
“这些时日,本王与娇娇不知水乳交融多少次,从未避过孕……娇娇肚子里恐怕已经有本王的骨肉。”
他半垂着眼皮:“家仇国恨?本王自尸山血海中走过一遭,便深刻明白,人生苦短,定要及时行乐,若有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牢牢紧握住,什么成全,什么放手,绝不!”
绝不能给她逃跑的机会!
韩翊抬手捂住流血的脖颈,向来风清气正的面容也忍不住扭曲几分,像是初次认清楚宥敛一般,语气有些匪夷所思:“本盟主不信,你把玉儿留在身边,就不怕她杀你么?”
“那又何妨?”
楚宥敛勾唇笑道:“本王爱她,自然也爱她给予我的所有伤害。”
爱?
这个字对韩翊来说,是从未经受过的,着实新鲜。
他出生丧母,三岁丧父,四岁国破家亡,颠沛流离,被有心人利用当成傀儡摆布,身边全是阴谋诡计,并无一丝真情。
他以为想夺帝位的楚宥敛会懂,毕竟帝王之路,就是要孤家寡人,沉浸在权术中,也死在权术中。
韩翊不由大笑起来。
他身上穿的前朝余韵的常服,在夜色中,刺眼的仿佛祭奠的丧服。
“荒唐,着实荒唐。”
韩翊摇了摇头,看向楚宥敛的眼神却渐渐的意味深长。
虽然荒唐,但也不错。
他想。
就让楚宥敛以为颜玉皎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故意靠近他的罢。
嵒朝一代天骄,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如此好戏,也不枉费他走一遭。
“罢了,本盟主来此,也不是全是说这些话的。”
韩翊恢复了平静,淡声道:“听闻你堂兄楚元臻自你婚宴后,又咳血了,想必是嫉妒你父母健在,娇妻在怀,马上儿子都要出生了,事事都如此顺遂,不像他,爹死了,爷爷咒他死,妻子也是联姻的,身边没一个知心人……”
楚宥敛眯起眼:“多谢提醒,小盟主确实消息灵通,不过本王与圣上如何争斗就是不劳你操心了,免得本王以为你想和本王联手。”
韩翊脸色阴沉片刻,道:“本盟主只是劝你最好把玉儿送走,你死了也就死了,但玉儿……”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提灯而来,唤道:“夫君!”
韩翊声音一顿。
望向来人。
踏着夜幕的薄雾,颜玉皎提一盏明灯,衣带翩翩,倩影窈窕。
她看到楚宥敛后,蹙起细眉,小跑过去:“夫君!”
美人娇弱,好似海棠凝露。
韩翊望着望着,眼前忽地被楚宥敛挡住了。
“再多看一眼。”
楚宥敛冷声:“杀了你。”
韩翊默了默,道:“本盟主和玉儿是正正经经的表兄妹,我们花灯节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你阻碍一时,阻碍不了一世。”
其实这话,韩翊是试探性的说出来的,但没想到楚宥敛并不讶然,似乎以为他和玉儿真有什么。
思索时,颜玉皎已经跑到楚宥敛面前,还看到了韩翊。
但她并没有搭理韩翊,楚宥敛醋劲大,婚前一见韩翊就变了语气,而且与楚宥敛以为的不同,她一直觉得韩翊有些奇怪,不太喜欢韩翊。
楚宥敛闭了闭眼,强压下几分被韩翊挑衅的暴怒,勉强道:“娘子,宾客们可都离开了?”
颜玉皎忙道:“他们都离开了,我看你离席太久,担心出了事,所以出来找你。”
楚宥敛顿了顿,解释两句:“我还以为楚知乐带我来这里有什么事,却原来找了几个街头混子,想要打我一顿罢了……我把楚知乐赶走后,又恰好遇到韩编修。”
韩翊奇异地看了楚宥敛一眼,他忽然觉得此事真是有趣的紧。
楚宥敛既然以为颜玉皎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是怀揣目的和他成婚,又在这里装模作样什么?
还唤他“韩编修”?
是生怕打破了现状,颜玉皎和
他翻脸,再也享受不到温情柔意了?
楚宥敛道:“还没来及招待如绪和子澄,希望他们能谅解一二。”
颜玉皎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来得及陪闫惜文,也不知她怎么和连炿盟扯上关系,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她看了楚宥敛一眼,因梅夫人之事略有几分心虚,也想借此表明立场地道:“照我看,嵒朝都建国多少年了,海河晏清,歌舞升平,连炿盟区区一个江湖帮派,根本就不可能复立前朝,加入他们的人都是大傻子!”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