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回忆,语气也温和缠绵,带着几分难言的怀念。
颜玉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入堂屋。
“你那时很强壮,翻墙爬树,游水摸鱼,即便我这个习武之人,也得避让三分。”楚宥敛轻声笑了笑。
然而下一刻,他便笑不出来了。
颜玉皎蹲下来,玉指按了按他背上几道血淋淋的鞭痕。
“说啊,”她道,“继续。”
指尖稍稍用力。
眼角的余光,便看到楚宥敛额角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忍耐。
颜玉皎不由嗤笑一声:“我还道奇也怪哉,夫君一向话少,今日却还未见到我真容,就如此多话……原来是在故作云淡风轻啊。”
话毕,却不知为何,看到指尖染的鲜血,颜玉皎心里一阵酸楚。
“是你非要和父王犟,还是父王太犟了,不听你的话?”
她一一摸着鞭痕。
显然,郯王爷用力极大,这些鞭痕全都渗着血,有的皮肉还卷曲着,欲掉不掉的,实在可怖。
泪水慢慢充盈眼眶,颜玉皎忍不住轻轻后抱住楚宥敛,道:“你想一想我罢,少受些伤。”
自从迎夏宴后,楚宥敛受了好几次伤,次次都是之前的伤还未好,就又添新伤。
樱桃见此,颇有眼色的和其他侍女离开此地,还顺手关上了门。
“是父王太过迂腐。”
话虽如此,楚宥敛握住颜玉皎冰冷的手后,也似有些后悔:“下次我一定躲开他的鞭子。”
颜玉皎此刻只心疼楚宥敛了,别的什么身份什么阴谋全然忘记了。
“你早该躲了!”
她又气又难过,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入楚宥敛的脖颈。
“你九岁时,被父王打得高烧三日不退……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害怕,我身边还从未有你这样的人……”
.
楚宥敛九岁时,颜玉皎七岁。
彼时,他们初逢没多久,玩过家家的游戏都还没玩熟。
颜玉皎为了让楚宥敛尽快和她的小伙伴们打成一片,午睡时,特意让楚宥敛和他们一起排排睡。她坚信,只要他们睡过同一个被子,那绝对是一辈子的友谊。
楚宥敛不肯,觉得男男女女共睡一张大床实在有辱斯文。
颜玉皎不耐烦地提着他的衣领,硬是把他拽到床上,按躺在她身边,横眉冷对:“睡!”
楚宥敛全程愣愣的,以他短短九年小屁孩的人生阅历,还从未遇到过颜玉皎这等霸道有力的小娘子。
属于猝不及防被拽上床的。
他红着脸,又坐起身,结结巴巴地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我,我都已经九岁了……”
观楚宥敛十岁前这等正经纯洁小郎君的模样,根本难以想象,他和颜玉皎成婚后,会于床榻间玩转花样,满嘴.情.色之语。
颜玉皎呲着小米牙,扑过去把他压倒在床上:“你可真烦!哪有那么多规矩?在这里,我是皇帝,你这个皇后得乖乖听我的!”
楚宥敛却迷迷糊糊地想,小娘子脾气不好,身上却香香软软的,他都不敢使劲碰她,怕伤了她。
两个孩童正在床上翻滚争执着,旁边的孩童围观喝彩嗑瓜子,正热闹非凡时,门砰一声被踹开了。
郯王爷手持鞭子,虎背熊腰,如黑煞神一般背光而来,一进门,就吓得孩童们缩成一团,齐齐噤声。
楚宥敛被颜玉皎强按着被子里,挣扎又不敢挣扎,正犹豫时,被郯王爷提着衣领薅出来了。
“父王?”他愣了愣。
“楚叔叔?”郯王爷另一只手提着颜玉皎的衣领。
然而下一刻,颜玉皎的衣领就被郯王爷松开了,她掉在被子上。
郯王爷看了一眼周围几个孩童,到底没在这里施以鞭刑,只是提着楚宥敛的衣领走了。
颜玉皎却心中难安,郯王爷的气势太可怕,她也见过大人打小孩……犹豫片刻,她追了上去了。
只是她来的晚,没能阻止郯王爷的鞭刑,只看到楚宥敛后背全是血,面容苍白毫无血色,跪在草堂里,摇摇欲坠,还挺着脊背。
她风一样跑过去,却屏住呼吸,慢慢地蹲在楚宥敛面前。
他们的友谊还没有那么深厚,可或许是孩童纯粹的共情心,让颜玉皎一瞬间就哭了出来。
她哽咽道:“你,你还好罢?”
楚宥敛望着她,疼得说不出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颜玉皎抹了一把眼泪:“你爹爹怎么这么狠啊?……你别跪着了,好多血,太吓人了……你不会死罢?”
她身边围着的孩子,即便犯了什么错,大人也最多打几板子屁股或者手掌心,还从未有过楚宥敛这样,被鞭打得脊背皮开肉绽,血淋淋的,淌了一地,像快死了一般。
“不会,”楚宥敛勉强吐出几个字眼,“我习惯了。”
颜玉皎顿时心都颤了下。
她没想到这样的伤,对楚宥敛来说已经是习惯的事。
“你起来,别跪了!”
她心里怒极了:“我带你去找你爹爹评评理,他是疯了吗?便是天大的错,也不能打你打这么狠!”
她不敢
碰楚宥敛,怕一使劲扯开他的伤口,只能一直说着:“快别跪了,起来!找你爹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楚宥敛垂下眼,“父母之事,不得妄言,更不可不遵孝道。”
颜玉皎被气笑了:“什么孝道?我只知道,子不教,父之过,你小小年纪犯了错,都是你爹没教好,他才该受罚,他才该跪着!”
第49章 兄死弟及
“下次你爹爹要是还敢打你,你就和他对着打!让他明白,他越是棒棍教育,越是教育不得!”
颜玉皎怒气冲霄,她从未见过郯王爷这等对孩子下如此狠手的大人,也从未没见过楚宥敛这等受了重伤还老实跪着的可怜孩子。
楚宥敛却新奇地看了眼颜玉皎,看了片刻,道:“胆大妄为!”
郯王爷堂堂一字亲王,如何行事还轮不到颜玉皎一个女娃指责。
更何况天地君亲师。
楚宥敛自小听惯的,敬天法地,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
然而想着想着,楚宥敛却忽而有些羡慕颜玉皎了。
颜玉皎生于乡野,不曾出入过宫闱,不曾受过皇权和道法的压制,不知其中深浅,天性自然烂漫纯真。
“你这人可真是不知好歹,我帮你说话你还骂我!”颜玉皎怒道。
看样子,还嫉恶如仇。
不像他……
楚宥敛沉默了一会儿,稚气的脸上全是老成的神色,道:
“你不懂,你和我不同。”
她根本不知道他所犯何事,如果知道了,应当也不会为他哭了。
童年时如此,现在也如此。
.
日光浅浅落在门内,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楚宥敛垂着长睫,揉着颜玉皎的手指,道:“娘子别怕。”
颜玉皎哭得厉害。
泪水已经湿了楚宥敛的后脖颈的衣服,凉意却在夏日有些微弱。
可颜玉皎到底不是七岁的她了,见识过京城的云谲波诡,她再也说不出让楚宥敛和他父王对着干的话。
“我如何不怕?你别跪了!”
但她又终究是她。
“再这样跪下去……楚宥敛,我告诉你,你要是死了,我立即改嫁,我才不为你守寡!”
颜玉皎站起身,转身欲走。
手臂却被楚宥敛拽住。
泪水模糊之际,她听到楚宥敛低声的示弱:“娘子,伤好痛。”
话毕,楚宥敛连咳了几声,咳得浑身都在颤抖。
颜玉皎不由地攥紧拳头。
楚宥敛咳完了,得寸进尺地与颜玉皎十指紧扣,暑气肆意,可他的手却冰凉如水:“还请娘子留下来,如幼时一般,为我送饭,陪我聊天,我答应娘子,下次一定躲开鞭子。”
颜玉皎顿时痛得难以呼吸。
她也不是怪楚宥敛逆来顺受,她是觉得楚宥敛有些可怜,他母妃似乎不怎么在乎他,言谈之间全是凉薄,父王也对他过于苛刻,说打便打,就连她也有许多事瞒着楚宥敛……
“咳咳……”
见颜玉皎没动静,楚宥敛只得试着站起来,但他显然痛极了,强弩之末一般,身形微微摇晃。
颜玉皎只得回身扶住他,让他缓缓坐在蒲团上:“别动了,万一伤口撕裂怎么办?”
又环顾草堂,问道:“你常被罚跪于此,此地有没有备下伤药?”
楚宥敛脸色苍白的笑了,而后竟然从怀里掏出来一瓶金疮药:“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没有准备?”
颜玉皎一时百感交集。
她轻轻接过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