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用怕。”
“说好的,寇骞要与崔竹喧形影不离,从现在开始。”
*
别院内,重兵把守。
面对着着一排泛着寒光的甲胄,手中捧的分明是热气腾腾的茶水,灌入口中,流过喉管,却只品出一股透心的凉意,沁入骨髓。
席间诸人,甭管面上在做什么,或读书,或品尝,实际个个如坐针毡,小心地用目光往甲胄的间隙探出去,望向对面的屋子,可门窗紧闭,将目光一一阻隔,他们又试着竖起耳朵,企图听到些问话内容,好在轮到自己前打上一通腹稿,可入耳,不过是强装平稳的呼吸声和焦灼的衣料摩擦声,全无用处,反倒更叫人难熬。
忽然,紧闭的大门支开了一条缝,随即缓缓打开,从中走出了一个青色的人影,正是来狩猎的众多纨绔之一。
霎时间,数不清的脖子齐刷刷往那头抻,眼珠子扒着眼眶往外蹦,嘴唇翕动,两股战战,只等着人一近前,便冲过去问问里头究竟是何情况,偏生在一片殷切的目光中,青衣人的脚步调了个个,朝另一边院落去了。
叹息声交错响起,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横插进来,在惴惴不安中,停在了一位膀大腰圆的青年面前。
“卢公子,请!”
卢公子面色慌乱地像四处求援,可被望到的人,要么讷讷地躲开,要么同情着叹气,无一能施以援手,他试着逃跑,却被兵卒如擒猪一般,死死架住,押了出去。
气氛凝重间,有人忍不住问:“就放任他们这么嚣张吗?”
“只是一时,这到底是樊川,他们有兵,我们也会有。”
*
崔自明想要掀帘而入,但背身立在帐外,用目光环视一圈,左侧架锅熬粥,右侧端碗喝粥,左右都没望见那道明艳的身影,当下了然,愤愤地将牙咬了又咬,恨不得将狐狸精拉出来当场嚼碎,偏生无可奈何,只能压着怒意,重重地咳嗽两声。
“到时间用早膳了!”
帐内,被褥里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本能地在旁边人的怀里蹭了蹭,许是感觉外头的叫喊声听起来不太紧迫,便又将头缩回去,准备续一个回笼觉。
“不起?”
“不想起。”
寇骞听着徘徊在外的脚步声愈发得急促与暴躁,将人重新捞出来,哄道:“再不起,你家的侍卫就要提刀把某砍成两截了,起来去吃些东西?”
“他不敢的。”
话虽如此,崔竹喧还是打着哈欠爬起身,将衣摆理顺了些,大摇大摆地踏出去,只在守在门口的崔自明望过来时,才敷衍地点头示意,将人气得一张脸又红又紫。她只管神情自若去洗漱一番,同旁人一般,盛了碗粥水,坐在小马扎上慢吞吞地喝着。
因着她耽误了许久,白粥的热气已散了大半,不烫,便是囫囵往嘴里倒也不妨事。她便一边喝着粥,一边想着范云的事。
蔡玟玉的医术在虞阳首屈一指,就是从宫中请一位御医出来,医术也不定更精湛,是以,蔡大夫说拿不了针,那就真的拿不了针了,只能从别的方面考虑。
范云说,想去看成衣铺子,但成衣铺子里除了飞针走线的绣娘,还有量体裁衣的裁缝、拨弄算盘的掌柜,绣娘、裁缝做不成,那改做掌柜呢?开一间属于自己的成衣铺子,范云兴许也会喜欢?
想到这,崔竹喧匆匆搁下碗,找到坐在树底下唉声叹气的人,紧挨着坐下。
“等从这里出去后,你开一间成衣铺子如何?”
范云愣怔一瞬,眸光倏然亮起,又很快湮灭下去,连忙摆了摆手,面色有些难堪,“那、那也太难了。”
“哪里难?哪步难?”
范云低下眉,艰难道:“首先要有一间铺子,有本钱进货,还要雇做事的伙计,我连外头时兴什么样的款式都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愿意来买衣裳?”
“铺子、货品、伙计都是银钱能解决的,你只管把铺子开起来,我给你添钱入股,至于衣裳款式,我们多去街市上逛逛,什么款式卖得最多,自然什么款式最时兴,”崔竹喧分析道,“顾客么,把铺子租在显眼些的地方,或是价钱便宜些,又或是叫伙计多吆喝几声,总能引来几个人的,有一就有二,迟早能卖出去。”
“这样,会亏本吧,”范云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拒绝道,“还是算了,我总不能把你的钱赔干净。”
崔竹喧蹙眉想了想,“可是我听人说,做生意最开始都是要亏本的,多亏几年就挣回来了,大不了,咱们尽量少亏些?”
“铺子用我名下的,把租金省了,伙计雇阿树和牛二,要是衣裳卖不出去,就当成月钱发给他们,如何?”
范云被说得意动,可再一想,哪个开铺子的掌柜不要盘帐的,她可是连笔杆子都没摸过一回的人,再度拒绝,“读书识字的账房先生才能打算盘,我连算盘珠子有几颗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得通?”
“知道算盘珠子有几颗就很了不得么?买把算盘来,数一数不就知道了?”崔竹喧左右张望了下,踮起脚尖,折下一根细长的枝条,尖头那边朝下,在眼前的泥土中左右划动,逐渐勾勒出一个字形,“先从认字开始,一天学一个数字,然后再学记账、学打算盘,等这些都学完了,手也就好了,摆一大桌酒席,就可以庆祝开业!”
范云动了动指尖,几乎就要伸手去把枝条接过,可看着地上横来竖去,错综复杂的字,难免萌生些退意,“我的手写得好字吗?”
崔竹喧并不直接应声,而是将握着枝条的姿势转变,两指捏着拿,攒拳攥着拿,两掌并拢拿,每换一个姿势,就在旁边新写出一个“壹”,一个比一个歪斜,一个比一个难看,可毫无疑问,每个都是“壹”。
“试试?”
范云在鼓励的目光中接过枝条,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四指尚不能弯曲,便用拇指把枝条裹在手心,枝条随着小臂下落,末端触及地面,她牵动手腕,枝条缓缓地在沙土中挪动,因着使不上劲儿的缘故,只留下一道极轻极浅的印子,距离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字,还差得远极。
她抿了抿唇,正要再寻些推脱的词句,忽见崔竹喧双手攥住一块石头,将她枝条底下的那片泥土刨得松松软软,将表面稍稍整平,回头向她露出一个粲然的笑。
“用毛笔和在纸上写字可不需要使多大的力气,只是一时间寻不到,才用泥巴将就一下,你再试试!”
范云低眉下去,动作生疏笨拙得很,三次呼吸划出一道横,三次呼吸勾出一道竖,待一个字写完,竟在这转凉的天气里生出了一头薄汗。她顾不上擦汗,只是将那个膀大腰圆、貌丑无盐的“壹”看了又看,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鼻头泛酸,眸中渐渐氤氲出一点水光。
她仍有些不自信,咬着唇,支吾出声:“当掌柜,字写得这么丑,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怕什么?自己能看得懂不就行了?”崔竹喧肯定道,“只有街头代写书信的才要在乎字好不好看,底下领月钱的伙计,谁敢多嘴,就扣谁钱,保证没人敢说一个丑字!”
泪水未来得及淌出来,便淹没在弯弯的眼眸里,洒满散碎的欢喜。
第82章 082 立誓洗冤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
在范云终于能正确且熟练地写出“壹”时, 搜罗出的解瘴丸已挨个分发下去,被解救出的矿工们或拄着木棍,或相互搀扶,背着简陋的行囊, 一瘸一拐地列成队, 穿过了那道困厄着他们日日夜夜的瘴气林。
崔自明持刀在最前方开路,牛二拎着斧在最后方警戒, 顾及着队伍中伤患众多, 阿鲤往前蹦三步、往后退两步的走法都能正正好好与众人并行, 行进的速度实在不能用快来形容。
崔竹喧裹着一件披风,慢慢吞吞地走着, 时不时转头去看挂在阿树身上的寇骞, 他今早刚换过药,从衣领交叠处隐约能看见洗得发白的纱布,伤口还未完全好, 便跟着人群沿着蜿蜒的小道走动, 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这般想着,她便忍不住去看得仔细些,他的头发乱糟糟的, 用一根绯色的细布条胡乱绑着, 但束发的人显然手法生疏, 几缕未被收拢的发丝垂落下来, 随着走路的动作轻轻摇晃, 有根胆大妄为的,索性黏在了干涸的嘴唇上,显眼得很。
指尖轻动,往前行进的步子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正要伸出手时,最前面的人突然回过头来,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搞得手指立时蜷了回去,背在身后。
摸的是自家的外室,又不是人家的外室,有什么可偷偷摸摸,倒像做贼似的!
崔竹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颇有些不忿,几乎要同这个半路横插进来的“程咬金”好生掰扯掰扯道理,孰料这人竟真的有正事同她商谈,“女公子,我在猎山里遇到了许多人猎,其中,有匪寇,有流民,可更多的,是被污为匪寇、被迫成为流民的百姓。”
“他们在林中胆战心惊地活着,怕葬身兽口,更怕死在箭下,”崔自明回想到那些奄奄一息的身影,眸光微暗,“樊川郡虽不归我们崔氏管辖,但同为大邺的子民,不该目睹他们的悲惨遭遇而无动于衷,是以,此行,除了被奴役的矿工,猎山内的人猎,我也想将他们一起带出去。”
崔竹喧还未来得及应声,面前的杂乱枝叶间,便怯生生地钻出来个瘦弱的身影,脸颊向内凹着,颧骨向外凸着,比起有血有肉的活人,倒更像是在骨架子上晾着的一张皮,还是极劣质的那种皮,蜡黄蜡黄的,遍布着细细小小的疮疤和斑点。
起初是一个,而后两个、三个,更多个。
无一例外,衣衫褴褛,形销骨立,与她身后跟着的这批矿奴相比,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崔自明转过身,眸中流露出几分愧疚,低垂着眉眼,拱手鞠躬,道:“崔自明出身低贱,能有今日,全凭公子与女公子宽厚,本该尽心竭力,效忠崔氏,然,崔自明私以崔氏的名义许诺,酿下大错,甘愿受罚。”
崔竹喧愣了下,“你,许诺了什么?”
崔自明笔直地跪下,俯身叩首,“许诺这猎山中全部的苦命人,许诺带他们逃出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猎山,许诺为他们重新办理户籍,归于良籍,许诺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低低的抽噎声响起,在第一滴泪滚落尘泥之前,更多的人跪了下来,见过的,没见过的,猎山的,矿场的,跪得并不整齐,磕头的动作也凌乱得很,唯一相同的,是殷切渴望的目光。
他们想活着,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活着,不被官绅恶吏欺压,不被官府衙门驱赶,不用靠坑蒙拐骗、打杀抢砸,不用苟且偷生于河上的贫瘠洲渚,不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隔着汤汤流水,眺望河的对岸。
崔竹喧垂下眼眸,喃喃道:“自然该如此。”
“一切皆是蓝氏与樊川郡守的阴谋,他们为开采金矿、牟取暴利,一面颁布政令驱逐流民,一面将无辜百姓污为流民进行抓捕,又以人猎为由掩人耳目,串通樊川郡大小官员参与秋猎,实则将抓捕的民众关入矿场,日夜劳作,开采矿石。”
“你们本就该是良民,平平安安地活着,如今,不过是将原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拿回来罢了。”
崔自明从怀中取出令牌,双上奉上,崔竹喧右手拿起令牌,高高举起。
“我乃虞阳崔氏崔竹喧,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会尽我所能,将此冤情上达天听,让犯下此罪的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让诸位重归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邺的疆土之内!”
“……当、当真?”
“自然当真!”
一个坚定的女声响起,只是这回,却不是来自崔竹喧。
在高高举起的崔氏令牌的旁边,另一块铁质令牌也同样被举起,日光被枝叶剪至零碎,却不妨碍令牌正中,一个铁画银钩的“楚”字灼灼耀目。
“我乃永宁侯从属、樊川郡都尉楚葹,我以我之性命立誓,定会尽我所能,将此冤情上达天听,让犯下此罪的恶徒受到应有的惩罚,让诸位重归良籍,能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大邺的疆土之内!”
“诸位,可还有疑?”
*
分明是荒郊野岭,危机四伏,崎岖的山道还有多远,不知,外头的官差如何应对,也不知,寇骞不忧心忡忡、惴惴不安,反倒不合时宜地失神着,因为,一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呢?纵然身上的衣裙染了泥污,梳着简单的发式,连钗环都未佩戴,可就是漂亮,就是叫人挪不开眼,是他此生见过的,绝无仅有的明媚张扬。
他怎能不喜欢她呢?
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就注定要喜欢她了。
寇骞靠着树干坐着,手指摩挲周围的草叶,可惜糟蹋了一大片,也没能寻到一朵野花,否则,他就有借口同他的心上人靠得近些,说几句话,而非现在,身边只有一个阿树,咕嘟咕嘟地往喉咙里灌着水。
大抵是他的嫌弃之意表现得太过明显,惹来一个气愤的瞪视,他看不见,但听着愈发急促的呼吸声,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亏我还担心你会自暴自弃,自寻短见呢,合着我白操心呢?”阿树望着他几乎要乐出花的一张脸,撇撇嘴,“头扭回来,别往那头抻了!人家小崔娘子和楚都尉谈正事去了,没空搭理你!”
“正事总有谈完的时候,等闲下来,她自然会来寻我。”
寇骞试着把翘起的唇角压平,可再怎么压,笑意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索性不去搭理,他折下一片细长的草叶,凭着记忆上下翻折,编出一只小小的草蝴蝶,只是用指腹摸了摸,左边翅膀大,右边翅膀小,大抵长得不太好看。
可能讨不得她的欢心,他想,但应能博她一笑。
而另一头,正谈话的二人,气氛显然没有那么轻松了。
崔竹喧上一刻还沉浸在堂兄带了大批兵马来为她撑腰的欣喜上,下一瞬便从楚葹口中听到了崔淮卿的那番论断,面上的笑意顿时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两道拧在一块的细眉。
“请太子为我们状告,乍一听简单,可做起来却毫无头绪,”崔竹喧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挫败,“既是要不涉党争,又要避免皇帝的猜疑,那我们必然不能光明正大去登东宫的门,可你我皆未进过京城,在其中并无故旧,如何能避开皇上的耳目与太子私下会面?”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这主意无法实行,那跟没出主意有什么区别?
崔竹喧恨不得立刻冲出猎山,揪着崔淮卿的耳朵,让他动脑子好好想想,说点切实可行的建议出来,正值苦恼中,忽闻对面人轻笑一声,“放心,崔公子还给我们带了一个机密。”
她眸光一亮,当即附耳过去,“什么机密?”
“崔公子为寻你,曾去过汾阳、岫陵,而在岫陵查阅卷宗时,曾偶然撞见岫陵郡守叮嘱衙役注意言行举止,绝不能给百姓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又听闻郡守频繁外出走访,体察民情,这在往年,从未有过,故而,崔公子推断,朝廷派出了一位钦差。”
“钦差?”崔竹喧蹙眉想了想,从前在虞阳时,也不是没见过钦差,可那是在酒宴之中,公务没听他谈起过几件,倒是对各地的珍馐佳肴如数家珍,与其指望他将百姓的冤屈洗刷干净,倒不如等着他把酒楼后厨的米粮吞吃干净,“堂兄莫不是想让我们向这位钦差求助?”
还不等楚葹回答,她便先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钦差不可信。”
“倘若,这位钦差,就是太子呢?”
“可我听说,太子一向待在东宫,深居简出,平日里连宴席都甚少参加,怎么会突然离京,还领了钦差的职?可有凭据?”
“并无,”楚葹顿了下,“但崔公子对此很有把握。”
“岫陵郡守出身卢氏,亦是名门,寻常品级的钦差,何必如此严阵以待?除非是有人提前向他透露了此次钦差的身份不一般,高到皇亲国戚,如此,才够让他引起重视。而朝中吏部侍郎与他乃是同一年的进士,素来交好,若传出消息的是吏部侍郎,那再合情合理不过。”
“且在一众皇亲国戚之中,几位国公、君侯驻守封地,不可妄动,皇子之中,二皇子被派往军中,三皇子跟随大儒,四皇子天姿平平,能担此重任者,唯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