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有人听到传言不远万里前来求见盲医,但盲医都闭门不见,渔人妻女病重,听闻消息、惊觉当初的船客实乃神医,辗转前来求药。这是渔人与盲医的第二次见面,盲医本已不想插手世俗之事,但念在当初曾与渔人共济风浪、一时心软,赠与渔人灵药,渔人感激涕零,救回妻女性命。
然而没过多久,渔人妻女在洪水中丧命,渔人再次想到了的盲医,第三次投谒拜访,这一回盲医拒绝了他,并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神仙也无能为力。渔人不死心,彻夜徘徊不肯离去,不料却偷听到了盲医同他弟子之间的对话。原来盲医曾觅得一种可令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秘方,游历四方便是为了堪破其中玄机。渔人思念妻女,又觉得盲医不肯出手相助是因为吝啬藏私,遂起贪婪之心,趁着夜色潜入盲医住所,将那所谓秘方偷走,谁知打开盒子的瞬间,里面的东西便在太阳升起的瞬间化为乌有。
戏台上,扮演渔人的伶人捧着一只宝盒跌坐在地,开始了漫长的哭号,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戏楼间,久久不能平息,台下的听戏之人俱是一片死寂,无人捧场、无人交谈,气氛渐渐变得诡异。
就在此时,突兀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秦九叶望向身旁的丁渺,后者面带微笑,就像一名普通看客般,毫不掩饰赞赏之情。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出戏,诸位难道不喜欢吗?”
他话音落地,那些僵硬坐在席间的听戏者纷纷鼓起掌来,面上挂着僵硬的笑,看得秦九叶毛骨悚然。
“戏也听完了,丁先生还要演到何时……”
她话还未说完,对方却突然开口问道。
“秦姑娘觉得,秘方为何会流入九皋城中?”
秦九叶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嘴角带上一丝冷笑。
“丁先生自己做过的事难道这么快便不记得了吗?”
丁渺笑了,似是全然听不出也不在意她言语中的讥讽。
“我手中秘方是从天下第一庄而来,我之所以能够接触到它,是因为当初那个塔奴贪心所致。天下第一庄的秘方是被狄墨从居巢带出来的,狄墨之所以会有此举,不过是因为对黑月未能放下执念。归根结底,秘方之所以会流出,是人祸而非天灾,是人性的复杂、贪婪、自私导致了最终的悲剧,这便是渔人投谒这出戏的本意。”他说着说着,声音越发冷了下来,“左鹚虽为一代名医,却也不过目盲之人,看不清那恶疾不在发肤,而在人心。人心多变,恶疾难防,天地间浊气翻涌、贪嗔痴无孔不入,千百年来台上从来都是沽名钓誉之徒,台下俱是蝇营狗苟之辈。”
秦九叶望见对方面上神情,心惊厌恶之感越发难忍。
“目盲之人也好过心黑之人,丁先生的一颗心可又经得起几重审视呢?”
丁渺笑了,像是毫不介意她言语中的冒犯,如同相交多年的老友、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
“秦姑娘莫要生气。我只是很喜欢这个故事,也很喜欢秘方这个说法,便拿来用了。事实证明,世人确实痴迷于此,每当我向他们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们总会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向往。”
秦九叶怒极反笑。
“那许是你问过的人不多。你在城南街巷中随便找一人提起这两个字,他们定会将你当做江湖骗子扭送官府。”
“我不必向他们提起。因为很快,这城中每个人都将品尝到它的滋味。”
若非亲耳所闻,秦九叶也不能想象,居然有人能用如此温和轻柔的语气说出那样可怕的字眼。更可怕的是,她知道对方不是虚张声势之人,他口中所说的一切是很有可能真实发生的。
但眼下她不能表露出分毫。
“好大的口气。你可知这城中有多少人?就算让他们乖乖等着你一一喂进他们嘴里,少说也要花上三天三夜的工夫。在此之前,你早就沦为阶下囚了。”
“先前我就说过,我只是个书院教书先生,干不来这些打打杀杀之事。但有些事本就无需我亲力亲为。戏里故事已经结束,这戏外的故事可不由你我说了算了。”丁渺轻声说罢,突然起身对周围那些战战兢兢的看客们喊话道,“戏已结束,诸位可以退场了。有缘咱们下次再聚吧。”
他话音还未落地,僵坐的人群瞬间疯了般炸开来。她不知道那些人先前在这戏楼中经历过怎样的恐惧,只觉一阵混乱脚步声过后,她身旁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椅子。
不安在心底蔓延,她转头望去,果然见到那第一个奔向街口的人崩溃大叫起来。
“这边都封死了!”
冲向另一边的人群很快也发出哀号,整座戏楼的出入口早已被封死,就算戏已落幕,他们也无处可逃。
戏从台上演到了台下,看戏的人都变成了戏中人。混乱瞬间扩散,惊叫奔走、推搡踩踏的人群乱成一团。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谁也走不脱。恐惧像皮筏子里的气越积越多,即将在爆发中摧毁所有人的理智。
终于,混乱的人群将目光投向头顶上方,不知是谁第一个爬上戏台,其余人也蜂拥而至,他们踩着戏台上一切可以落脚的东西,甚至是身边之人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向上爬去,寄希望可以从高处逃离。木板搭成的戏台承受不住这数十人的重压,正中的木板向下弯折、发出可怕的声音。
“快停下!戏台要塌了……”
秦九叶边喊边要冲上前,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抓住。她从来不知道一介书生竟能有这般骇人的力气,下一刻只听一声闷响,戏台正中木板裂开来、露出一个大洞,那些叠罗汉般爬到高处的人纷纷跌落,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咔嗒,咔嗒。
熟悉的声音从那黑漆漆的洞口传来,秦九叶脖子后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她终于知道郡守府衙那些被咬伤的衙差都去了何处,而曹进帮着丁渺运出府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人看到一个盒子便会想要打开它,这是亘古不变的一种原始冲动。”丁渺的声音紧贴着她响起,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你若了解这些冲动,便能轻而易举搅动人群,让他们像争食的鱼群一样凭你调动左右。或者归根结底,我们同那些鱼群也没什么分别。”
当初公子琰是如此,一个月前的樊统是如此,此刻这混乱的人群亦是如此。
戏中不甘的渔人打开了装有秘方的宝匣,戏外贪生的人群亲手放出了被封禁的怪物。
渔人投谒,愚人投谒。
在策划了这场大戏之人眼中,这些被恐惧痛苦压垮的鲜活生命,归根结底不过是长了胳膊腿的愚蠢、会开口说话的贪婪罢了。
恐怖的嘶吼声传出,带血的手从破洞中伸出,离得最近的那人当即吓得跌坐在地上,奔逃的人将掀翻在地、从他身上踩过,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大叫,身躯又接连绊倒二三人,有人摔破了头,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秦九叶的心一沉,却见一道黑影已从那破洞中冲了出来,依稀是个双目赤红的衙役,他身上那件当差的官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体凭着本能开始狩猎,直到新鲜血肉填满他的空虚。
秦九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甚至同那发疯的怪物在花船上智斗过三百回合,可这戏楼中其他人却不是如此。压抑过后的尖叫哭喊声在一瞬间爆发而出,四散奔逃的人群犹如一条打了死结的绳子、越缠越紧。
“不要慌、不要发出声响!找个地方躲起来就有活命的机会……”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却转瞬间便被吞没。
一股异香趁机从身后袭来,她躲避不及,只觉得脑袋中一阵昏沉袭来。
“没用的。乱世中,谁又能救得了谁呢?”女子的目光仍在混乱的人群中焦灼,而他自始至终望着她、眼底是无限怜惜,“我就是不想看你如此,才没有让你亲眼去看城中将要发生的一切。”
“你同樊统说了什么?你到底……”
她说着说着再无力抵挡这股晕眩,整个人向前栽去,被对方轻而易举接住。
丁渺温和的笑脸渐渐变得模糊,声音也随之飘远。
“这不是你的法子吗?我只是现学现卖罢了……”
午时已到,冬至降临。
雷阗大道祭台上的方相氏突然变脸,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宝剑,高高举过头顶。
“吉时到,承恩露,赐福米!”
宝剑挥下的瞬间,五彩绳结被斩断,那高悬在塔顶的彩球犹如被吹散的蒲公英般四散开来,里面的东西也随之倾泻而出。细碎声响听起来比土还沉、比水还急,白花花、亮莹莹的米堆倾泻而下,欢呼与喧嚣声如山洪般爆发,声浪、人浪一道接着一道向前涌来,直奔祭台而去。
龙枢郡守樊大人是不是疯了无人知晓,可眼下九皋城里的人群无疑已失去控制。
如果说守器街的回春汤是七文钱的盼头,那此刻这不要钱的福米便是所有人的希望。他们不知晓那米中血腥肮脏的秘密,更不知晓这祥和喜庆氛围下的灾难与恐怖,一个个怀揣着感恩的心来到这里,只为求得接下来半月的口粮,而那“观戏之人”无耻利用了他们这点微小愿望,将要借此将灾难的种子散播出去。
焦头烂额的小将们试图将拥挤的人群疏导向四周街巷,可局面早已不在所有人的控制范围内,人群如开闸泄处的洪水江祭台四周每一处缝隙堵死、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离得近的高举双手只恨不能长高几寸,离得远些的便拼命先前挤去,只将整个祭台一起撼动。
守在祭台上的衙差望着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舌头因惊惧而开始打结。
“这、这怎地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不是说好由咱们派米的吗?”
他的质问无人有心回答,那军司马赵大人抽出刀剑站上高处大喊大叫着,试图稳住局面,然而那点声量甚至来不及散出五步远便被吞没,而祭台上的祭司连带着那些伶人仍在疯狂舞动着,像是在举行一场蛊惑人心的邪恶仪式。
那祭司是丁先生的人,他早就觉得那文弱书生看着有鬼,眼下这番局面也当真是开了眼了,赵大人暗骂一声跳上离得最近的屋顶,竟撂下这烂摊子遁走了。
派米的衙差们见状更加慌了神,当下争先恐后退去。
“樊大人呢?快去秉明樊大人……”
他话还未说完,另一名衙差已面色惨白地跑来。
“樊大人已经不在了。”
不止樊大人不在,那几辆载满郡守全部家当的马车也已不在道旁。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来不过是樊大人兜子里一用即弃的棋子,同台下那些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群没有分别。这身官服非但没有令他们高人一等,反而使得他们看起来格外愚蠢。细微声从身后传来,他们回头望去,只来得及看到那裂痕顺着塔身疯狂生长,随即轰隆一声响,整个布施的祭台被挤塌,混乱的人群瞬间将整个祭台吞没。
城北甘棠石桥上,樊大人的马车飞驰而过、直奔北娄门而去。
人群被倒塌的祭台堵在了城东,这条路上空无一人,就连追兵也一时半刻赶不过来,只有微颤的大地预示着这城中另一边正发生着可怕灾难。这是他一早谋划过的,在这城中郡守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他今日总算拿出些真本事了。
“樊大人,今日祭典,辰时一过城门便都关闭了……”
“今日必须出城!”樊统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透出一股疯狂,“若是出不去,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杀头的压力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到来,那驱车的衙差意识到眼前或许是一条远比想象中更加危险的路,可心知已走到这一步,就算此刻遁走、躲得一时,日后清算起来也难逃一劫,与其如此不如拼上一把,富贵都是险中求来的。
眼瞅着城门已遥遥在望,樊统急得口干舌燥,恨不能将自己那两条腿借与拉车的马,可老天仿佛成心要同他对着干,偏在此时给他出了难题。斜里突然杀出几两马车、正抢在他的车前,赶车的衙差一惊、连忙勒马,樊统猝不及防向前撞去。
“樊大人,城门、城门被堵住了……”
樊统心下一沉,连忙撩开车帘向外望去,只见原本空旷的城门前不知何时又冲出三四辆马车横在门前,而方才抢在他面前的那辆他一眼认出,正是城北白家的马车。那车上不知装了多少米面物资,径直将挡在前面的车马顶开,直到撞上城墙才停下。
那白浔拉开车帘探出头来,两人对视的瞬间、樊统当即明白过来,对方这是同自己打得同一把算盘。他觉察到了不对劲,吆喝着想要退出去另寻出路,然而为时已晚,十数辆马车从身后各巷口中涌了出来,一眨眼的工夫便将城门处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大都是城北大户人家,听到风声后不约而同选在祭典进行时行动、趁乱走脱,谁知却遇到和自己一般想法的“聪明人”。
他们都是孤注一掷、决定要到城外避难的,怎可能轻易放弃?当即争抢得更加凶狠、谁也不肯退让。然而若有一人能放下情绪、仔细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便会觉察到其中的不对劲。什么小道消息能这般一致地同时传进这么多户人家耳中?除非他们的消息都是从一处来的,而散播消息的人便是有意如此,为的就是让他们成为这出闹剧中的丑角,轻易下不来台。
樊统望着各家挤作一团的马车,冷汗涔涔、一脸横肉的脸上竟露出一个荒谬的笑。
他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是那丁渺搞得鬼。
对方一早便算到了他会逃走,甚至算到了他几时行动、从哪个城门出发,而这种算计很可能是从对方找上门来的一刻便开始了。他不是没对那书生产生过怀疑,只是直到最后也不明白对方做这一切图的到底是什么。他应下对方祭典提议的一刻,便已经开始策划着借机遁走,所谓将病气诅咒分与众人,不过只是他走投无路之后的一点不死心和幻想罢了,那苏凛出身药商,遍寻名医上门问诊,最终还不是对自己的母亲束手无策?
他不傻,他知道自己的“病”怕是治不好了。
可治不好又如何?那苏家老夫人还不是靠吃人喝血活了几个月?若不是那邱家长子将人抓了去,说不定当真能千秋万代呢。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该死?让别人先去死吧,他可还要活呢。
城门前又是一阵混乱,马车外传来冷冰冰的喊话声。
“樊大人有令,祭典期间任何人等不得出入城门!”
车帘被一把拽下,樊统肥胖的身躯从车厢中挤出。
“瞪大你的狗眼看仔细,我就是你樊爷爷!开门!快给我开门……”
他话喊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认出了那守在城门前的人正是那邱陵身旁的小将之一。
段小洲眯起眼,手中长枪拄地、气吞山海。
“有人擅闯城门,给我拿下!”
城门处的守卫呈包围之势左右夹击而来,显然早有准备,樊统临时拼凑出来的队伍哪里比得上那些训练有素的小将?三五回合都没捱过便丢盔卸甲,对方转瞬间已经杀到跟前。
“起开!我自己来!”
樊统杀红了眼,就连与自己出生入死的亲信也全然不顾,抬腿就是一脚,仗着自己这些年养得膘肥体壮的身子将人三两下挤开,竟驾着马车冲出关卡、向城门外飞奔而去。
“樊大人不要丢下我等,樊大人!樊大人……”
樊大人此刻早丢了耳朵,整个人只剩下两颗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脚下这座桥的尽头。
“樊统逃了,快通知二少爷!”
段小洲大吼一声,守城士兵得令,转身灵活爬上城楼,解下腰间号角吹响。
沧桑呜咽的角声透着一股不祥和肃杀,在九皋城上空飘散开来,犹如吹响了交战的号角。只不过这是一场看不到刀剑、分不清敌我的战争,再优秀的将士也无从下手。
冷风迎面而来,樊统回头张望已经被他摆脱在身后的城门,他的冠帽早已不知飞到何处,散乱的发髻在风中四散开来、张牙舞爪地飞扬,衬得他整个人更加疯狂可怕。他痛快大呼,似乎有生以来也没有取得过如此夺目耀眼的胜利,想到那城中正在经历的乱子、即将面临的地狱之景,他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兴奋狂喜,死里逃生的快感支配着他,手中马鞭呼啸着落下。
只要过了护城河,便算是彻底逃出了九皋城,他便能够摆脱一切麻烦,带着他积累半生的财富,痛痛快快地投奔那北方的贵人,尽享安逸富足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