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绝境中忽闻仙乐从远方传来,这便闻声而至。却原来是师弟的音律又精进了。”
这夸赞实在太过生硬,秦九叶在旁听得脚趾蜷缩,可却见那昆墟师弟的脸色突然便云开雾散、有了光亮。
“三郎说是,那便一定是了。看来这黑鹫骨头做的笛子到底还是不同,改日我再打磨一番,说不定还能有收获。”他摆弄着手中那只短小骨笛,瞬间便将方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师父要我来接人,你们的马在山麓另一侧、是指不上了。你们人多,但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分作两批。伤重些的骑马,其余人便跟紧着些,若是落后些许也不必担忧,只需沿着我留下的标记走,天亮后便可出山。”
他话音落地,远方再次传来一声爆鸣,那些满身泥浆的天下第一庄弟子顿时浑身一抖,却无人敢回头去看,一众身影中,只有那谢修仿佛突然从一场巨大噩梦中清醒过来,猛然大叫一声后跌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行人中就数姜辛儿与滕狐伤得最重,邱陵本想让陆子参带人先走,可那滕狐说什么也不肯上马,非要留在后面。秦九叶心中猜到了什么,但也并没有说破,与李樵一起走在后面。
黎明前的林子黑漆漆的,所有人都走得有些沉默。
“我师父留下的东西呢?”滕狐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几分狼狈气喘,却又执着非常。“眼下昆墟的人也在,断玉君不必担心我会抢了东西掉头便走,可以放心将东西拿出来看看了吧?”
他以白鬼伞的名号在江湖中横行惯了,若非他师父的东西还没到手,他早已召唤徒子徒孙将他从这深山老林里抬出去,何苦还同他们一道?
秦九叶没说话,只偷瞄邱陵面上神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左鹚遗书似乎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而邱陵便是知晓什么,先前才一直没有将东西拿出来。
邱陵的身影顿了顿,半晌才从袖中取出一支兽皮包裹的信筒。
滕狐见状顾不上自己断掉的那几根骨头,急急走上前,双手将那东西结果,迫不及待拆开来。
信筒有些许被火烧燎的痕迹,封口的兽皮脱落,只掉出薄薄一张纸,看上去甚至称不上是一封正式书信。
四周不约而同安静下来,滕狐的双脚僵住般定在原地。
哪怕是在那西祭塔外,他面上都没有出现过如此绝望的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要化为一滩黑水。
“断玉君可是在戏耍于我?”他握着信筒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随之变得扭曲,“我师父遗书何在?这信筒中的东西呢?”
“这就是我从狄墨那里拿到的东西。我便是再有心敷衍你,也不至于一早准备了份假文书带在身上。”
邱陵的声音十分平静,可传到滕狐耳朵里却只令他更加癫狂。
“狄墨老贼,死都要摆我一道!一定是他掉包了我师父的东西,一定是他……”
“或许这确实就是左鹚留下的东西,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笔录罢了。”秦九叶打断了滕狐的喊叫,将那掉落在地上的薄纸捡起、递了过去,“不论里面说了些什么,都是你师父在人生最后时光中想要说的话。”
滕狐没有动作,甚至不敢去看那张纸,仿佛他一旦伸出手去接,就代表他接受了某种现实,而那长久盘旋于他心头的尘埃也将就此落定。
秦九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信放在对方手中,随后拉着李樵转身离开。
她曾在风娘子给她的《鬼邡密卷》中见过左鹚的批注,也算认得对方的笔迹,所以她并不觉得那是狄墨伪造的结果。那封信很短,言辞不甚讲究,寥寥几句、一眼就能看完,像是随手留给老朋友的便条。
从某种程度上说,那确实是留给老朋友的便条。
狄墨骗了邱陵,也没骗邱陵。他确实给了邱陵所谓的“左鹚遗书”,但遗书内容与野馥子等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世上最了解狄墨的人不在江湖,而在黑月之中。甚至某些时刻,那些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畅谈理想的老友,比那已经迷失在旧日阴霾中的天下第一庄庄主更了解他本人。
早在发出那三封信的时候,左鹚便猜到约定之日或许会有人捷足先登。而这个人,便是当初将秘方偷偷带出居巢的狄墨。对方可能已经因为秘方之事行差踏错,害怕他揭露什么、戳穿什么、破解什么,才会想要先一步赴约、将一切埋葬在黑暗墓穴中。
然而左鹚到死也没能堪破野馥子的谜团。
他在璃心湖水下死去,在永无止尽的探索中离开,在心系黑月命运的遗憾中长眠。
执到深处且放手,今生课业今生毕。
这是左鹚最后的感悟,也是他留给狄墨的最后忠告。尽管他最终没能触碰到一切的真相,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没有做到的事,后辈们也一样做不到。如果狄墨对自己当初的行为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后悔,他不求对方能够帮助这些年轻人,但至少不要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
毕竟,曾经的黑月四君子也是这般求真求义、并肩而战的。
狄墨已经身死,无人知晓那日的天下第一庄庄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到旧友亡故之地,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带走那封遗书的。但秦九叶觉得,这封看似轻薄短促的遗书,或许早已在无形中改写了所有人的命运。
如若狄墨对旧友遗言当真不屑一顾,大可将其焚毁、抛之脑后,但他却将它留了下来。而丁渺在赏剑大会赐酒环节中暗动手脚,意图已昭然若揭,狄墨若有心助纣为虐或趁火打劫,完全可以暗中发力、助丁渺一臂之力。但对方并没有那样做,在追查秘方的过程中他们并没有遇到太多来自天下第一庄的阻挠。
或许狄墨在人生最后阶段,选择做回了曾经的闻笛默。
走出十数步远,秦九叶不由得回头张望。
滕狐的身影僵立在林中,他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将那张薄薄的信纸翻转过来,以至于看到信上内容后,便再也无力继续前行。他对师父有几多崇拜,便曾将几多希望寄托在这封遗书上。而在这些希望破灭的一刻,山间那盏为他而明的孤灯也随之熄灭,他彻底失去了翻山越岭的动力。
前方隐约传来九方青青催促的声音,似乎莫名有些不安。
“不要磨蹭,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撞上官家的人就麻烦了。”
他说罢打了个冷战,不知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人和事。然而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某种预感,下一刻,他坐下那只雄鹿便抽动鼻子、后退了半步。
“我们在山里吃灰,你们在山外骑马,当真是悠闲啊。”呈羽抱臂而立的身影半隐在山麓阴影中,像是山神化了形,不知已在此守株待兔多久了,“小师弟当真长进了不少,竟敢从我眼皮子底下偷人。”
那昆墟四子的排序是有道理的,呈羽排在第二,不论如何也要盖过两位师弟。
“师命难违,师姐若是不满大可去找师父理论!”
九方青青话还未说完,人已不见踪影,连带着坐下那只雄鹿一起落荒而逃,不知是去山下找师父搬救兵、还是打算彻底从这官道与江湖两方混战里脱身。
再顶尖的武林高手也怕重箭,何况一行人方从虎口脱险,可谓伤的伤、残的残,与其挣扎不如乖乖束手就擒。
狄墨想要鱼死网破,金石司却也并非勇而无谋、没有贸然攻入其中,只是到底还是吃了些苦头,一个个看起来比那天在兴寿镇望见的还要严肃恐怖。他们在林间搭起一座金石司特有的行军帐,四面毡毯落地,内里便密不透风,就连一只小虫也飞不进。
眼下,那只信筒罪证般被呈上,而年轻督护则被一众精诚卫围在中间。呈羽端坐在他面前,身上那件银甲已完全瞧不出本来的颜色,看着能抖出二两灰,浑身上下唯有那双灰眸冷冽如初,寻常人瞥上一眼便要心下打鼓,但此刻那讲述者却平静得很,自始至终没有回避过她的目光。
“……一切就是如此。而后我们便经由莲池淤泥之下的暗流逃出,在山谷外遇到九方青青的接应,方行至此地便与诸位相遇了。”
邱陵口中最后一个字落地,帐子内是长久的静默。
呈羽眼睛微微眯起,显然在思索盘算着什么,许久才淡淡开口道。
“你说你孤身潜入西祭塔,狄墨便羞愤自焚,临死前还将东西给了你?”
“不错。”邱陵眉宇间没有丝毫退缩心虚,四周审视压迫的目光压根无法在他身上撬出哪怕一道缝来,“我所言句句属实,安谏使若是不信,大可等大火扑灭后,带人进去一探究竟。”
待火石平息,那天下第一庄只怕是烧得连灰都不剩,又怎可能还会留下什么证据线索?
空气中隐忍不发的怀疑越发浓厚,呈羽没再开口,但她身旁的精诚卫统领却替她开始了讯问。
“邱督护深受平南将军信任,也曾行走四方、查案无数,应当知晓口说无凭的道理。我等眼下与你对峙,无非是希望你能够提供更多证据线索。”
发问之人还顾及了双方脸面,但言语中的压迫之意已十分明显,他笃信这邱家长子不会听不出,若是再给不出满意的答案,那便是坐实了他的怀疑。
“魏统领连我说的话都不能尽信,又当真能信服我寻来的证据吗?狄墨一早便在山庄各处埋下雷火、火油,说明他一早便有同归于尽的心思,与我是否先行潜入并无太大干系。只可惜我未能再早一些探知到这些信息,否则金石司应当还能省下不少力气。”
狄墨自己点了一把火毁尸灭迹,金石司三千重箭不仅无用武之地,甚至从头到尾也没捞到一片灰,对方看似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实则颇有些暗讽之意,那魏统领听后当即面上有些挂不住,语气也急促起来。
“金石司行动布局向来绝密,那狄墨却好似听到风吹草动一般、早早做了同归于尽的准备。你私自潜入山庄的时机实在太过凑巧,而那西祭塔中又无其他人能够佐证你方才所言,魏某只不过是替其他人将疑问说出来罢了。”
两方都有稽查经验,周旋的话术实在用不上,过了几招便直入主题。
邱陵缓缓抬眸,眼神中有不容回避的凌厉。
“魏统领此言可是在怀疑是我走漏了风声给那狄墨?我若当真有此意,又何须亲自走这一趟引你怀疑?安分与你们同行,再似魏统领这般事后问讯旁人,岂不是更好?”
那魏统领被驳得越发羞恼。他知晓这邱家长子与自家安谏使之间的师门关系,只道呈羽遭自己人“背叛”,当下越挫越勇道。
“魏某与那狄墨素不相识、与江湖并无任何勾连,行动时也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可对天起誓、于公于私都问心无愧。不知督护可也是如此?”
这位魏统领显然是金石司的老人了,阅历与经验兼有之,这番发问看似粗糙,实则犀利非常,有心人一听便知是直指邱陵复杂的出身和邱家晦暗不明的过往。若邱陵因此被激怒,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然而他想看到的情绪并未出现在对方脸上。
邱陵环视四周,目光在那些穿甲戴胄的身影上一一扫过,似乎是要辨认他们的身份,又似乎是要记下他们的面容,而后才缓缓开口道。
“我此番南下前,虞州督监周亚贤曾代平南将军杜厉转交过一个锦囊,要我准备入天下第一庄前再打开。那封锦囊中有半封居巢军报,这半封军报是我父亲当年亲手交于他保管的,作为能证明黑月清白的最后物证。若关于黑月的事就此沉淀消退,那这半封军报永远不必拿出来,但若有人借着黑月的名号搞借尸还魂那一套,便要站出来宣告真相,而这件事只能由不是黑月中人的杜将军来做。杜将军与我父亲交好多年,十分了解黑月中人,他深知狄墨其人执念深种,轻易不可能屈服,于是将这段往事告知于我,助我在最后关头送上致命一击。事实证明,狄墨确实为此事所击溃,不知这番解释能否令诸位打消疑虑。”
此话一出,帐中瞬间一片寂静。
金石司是抱着满腔狐疑而来、发誓要从这邱家长子身上挖出些秘密才肯罢休,然而他们却没想到对方竟会这般轻而易举说出这些隐秘之事,甚至牵涉到有关黑月的过往也没有避讳,这反倒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邱陵的目光从那些保守犹疑的面孔上一扫而过,显然对那些反应早有预料。
“此事绝密,本不应提及。但诸位为官家奔走、此番南下深入敌巢,理应知晓全部内情,这才如实相告。”
许久,那先前发问的魏统领才干巴巴开口道。
“这军报如今又在何处?”
“平南将军交待过,锦囊中的内容阅后即焚。就算我留下,诸位应当也并不想看那当中内容。”
金石司秉公执法、指哪打哪,最懂不要节外生枝的道理,尤其是那些幽暗久远的秘密,谁也不会主动去触碰的。果然,魏统领闻言当即面色凝滞,一时间并未开口。
他一早便听闻过平南将军杜厉对邱家多有照拂的说法,但大都与朝中其他人看法一致,认为那不过是杜厉作为如今襄梁第一武将,需要做出的一种表率罢了。可如果这邱家长子方才所说是真的,那两家关系可远比想象中纠缠更深,而第三方虞安王怕也是知情者,只因孝陵王谋反一案过后,他身为皇亲、身份敏感,不好再明面上回护,但这么多年只要牵涉黑月旧事也都一直息事宁人、保持沉默,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表态呢?
谁也没想到,本来只是围绕那江湖暗庄庄主一案展开的讯问,最终竟引向了禁忌话题,那魏统领正苦思如何暂避锋芒,却听一旁呈羽突然开口问道。
“你的玉呢?”呈羽锐利目光在对方腰间扫过,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擅自行动,又丢了玉,你要如何同将军交代?”
这位昆墟出身的安谏使继承了袁知一半面性情,从来不按常理出招,即使身为同门师弟也是招架不住。邱陵明白,即使他能抗住金石司其余人的轮番讯问,这一遭却是躲不过去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邱某甘愿领罚。”
他此话一出,周围不由得一阵低语声。
这邱家长子方才为证清白,连黑月秘辛都尽数道出,眼下提到水苍玉的事,竟连解释都不解释、就这么认了罪,莫非当真有些什么不可深挖的缘由?
呈羽显然也有所察觉。但她不是寻常猎手,从不穷追猛打,只等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襄梁佩玉督护、形同圣上亲封,我身为安谏使也无权处置。还请督护随我们走一趟,回都城面圣交代吧。”
果然,她话一出口,对方那张冷静自持的脸瞬间有了变化。
且不说皇帝不是相见就能见的,势必要从大理卿那走一遭,其间审讯过程繁复不说,若是落入士狱丞之手,少则数月、多则半年也是有可能的,他需得时刻待在都城候审,如何还能抽身处理秘方之事?
“狄墨虽死,但天下第一庄影使仍逃逸在外,我不能在此时放手不管……”
“我不是在同你商量。”呈羽的耐心似乎彻底告罄,她站起身来,身形有种极强的压迫感,“眼下就是师父在此,我也不会手软。若是再放任你一意孤行,迟早要铸下大错……”
“谁说他丢了玉?”
女子的声音隔空在帐外响起,晃动的人影随即投在帐外。她似乎有些寻不到那厚重毡帘的入口,团团转了两圈才钻进来,账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却只望向俯身跪在地上的年轻督护。
他身上还是那件半是焦黑的衣衫,烧伤的地方来不及处理,瞧着令人心惊,然而这帐中仿佛无一人看到这些,一门心思只想从他身上挖出些错处、找出些纰漏。
难怪陆子参是那副婆婆妈妈的性子,动不动就化身老母鸡挡在前面,实在是因为他家督护不会喊痛叫苦。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走到邱陵面前,随后解下贴身钱袋,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在地上。
碎银铜板散落一地,她便蹲下身来、吭哧吭哧从中捡出半块水苍玉,四周屏息而待的精诚卫瞪大了眼睛,却见对方小心翼翼将那些身家装回钱袋后,才将玉郑重递了过去。
“方才听陆参将提起,要我将东西送来。还好赶上了,不然可是坏了督护的大事。”
玉本高洁,怎能与铜臭之物放在一起?周围人的眼神中有遮掩不住的嫌恶,可那跪在正中的年轻督护却一时间怔然不能动。
只有他知道,钱袋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将他的玉和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所以才能历经千难万险、重新将玉归还到他手中。
邱陵望着她手中玉佩,一时间没有开口也没有接过。
秦九叶心下焦急,自觉眼下情形不妙,拖久了定要旁人看出端倪,干脆凑上前、不由分将那块玉系回了对方腰间。
四周又是一片齐齐抽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