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狗吐沫星子乱飞,秦九叶倒是想起什么。
“先前好像确实有人说过,明日会有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妙天象。”
“正是如此!此人也算得上同道中人了,下次若有机会,还请秦掌柜为我引荐一二,说不定对我那未能完成的救世大计有些裨益。”
秦九叶摇摇头。
“不过一面之缘罢了,怕是不会再见。”
杜老狗闻言,却有些激动地摇摇头。
“秦掌柜可知何为星回?月转星回,穹天纪事。这天上的星星都有运行的轨迹,一年或是数载、甚至百年千年之后,总会回到原本的位置。就像人们的相遇、事情发生的顺序,看似毫无关联,实则不过是一早便注定的事罢了。而那些会交汇的轨迹不会只交汇一次,某些相遇即不一定是初识,某些事亦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只不过现下你我身处万千交汇中渺小的一点,无法窥其全貌,便看不明白这一切罢了。”
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头顶这片幽深夜空的本质若是周而复始,那她所在的这个尘世亦逃不过某种运行规律。
秦九叶想到此处,不由得摸了摸身后破筐中的那几本残卷。
或许那风娘子所言非虚,她该将目光放得长远些。有关那秘方的答案或许不在当下,而埋藏在过去的某段隐秘时光里。
思绪被打开,秦九叶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今日一直郁郁的心情总算是得到了些许纾解,连带着那江湖骗子的声音听起来都不那样恼人了。
深吸一口气,秦九叶由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半是真切半是玩笑地开口道。
“杜兄有所不知,眼下那赏剑大会江湖群雄皆聚于此,又何止七贤?”她边说边作势望向天,“我看这天上星星这么多,你怕是看花了眼。”
那杜老狗同唐慎言一样是个认死理、不识逗的,闻言果然不悦,一板一眼地在地上那张纸上比划起来。
“星星同星星怎会都一样?我已钻研此道数载,定不会看错!我昨夜做梦梦见的,七星坠落人间,既是灭世之象、亦是救世之象。你可还记得我先前同你说起的那救世之人?你若无事,不如我们寻个地方,我同你好好说道说道……”
他絮叨许久、未闻人声,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身影。
秦九叶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一阵疾走,末了“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一番,见那江湖骗子并未追来,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此情此景与他们两人初遇时的情景有些相似。
自苏府风波才过去十几日,可却令人有恍如隔世之感。想当初她恨不能跳起来掐死那江湖骗子,如今竟能同他东拉西扯半天也不觉心烦,只能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确实玄之又玄。
她心下感叹着,脚下步子不停,眼看就要穿出窄巷,却见面前红光一闪、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正落在她面前,却是姜辛儿。
对方又换回了那身红衣,精气神又涨了几分,开门见山地数落道。
“你这警惕性也太差了些。我跟了你许久,方才还踩碎了一片瓦,你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是啊,她只是个不通武学的普通人,何况今日本就心绪不定,自己的事还没想明白,又哪里顾得上头顶上的一片瓦呢?
秦九叶自嘲笑笑,作势拱了拱手。
“姜姑娘好身手,你便是跟我一整日,我怕是也不会觉察。”
“你在这城里晃来晃去到底要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见方才那位吧?还是那邱陵摆架子不肯见你,你寻不到门路了?”姜辛儿边说边斜眼偷窥对方神色,“断玉君向来姿态甚高、要求也多,你若想明白了,现下投靠少爷也还不晚,他对自己人向来不会亏待的……”
秦九叶顿了顿,抬头望了望天色才发现,又快到了日落之时。
今日从陆子参那出来后,她确实在城中耽搁了太久,说是有正事要办,不过是为自己的拖延找借口罢了。
她只是不想回去。不想独自回到自己那条破舢板上、面对那空无一人的璃心湖畔胡思乱想,也不想回去后发现那少年就守在岸边、而她不得不去面对他。
女子再次陷入沉默,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心事重重,姜辛儿好话说尽也没等来回应,不免有些着恼。她本就不是个喜欢探究旁人心思之人,当即从衣襟中掏出一样东西、毛毛躁躁地递过来。
“二少爷邀你今夜游船,爱来不来。”
秦九叶低头看看那贴着金箔的花帖,又抬头望望眼前女子那张扭到一旁去的脸,半晌才低声叹道。
“姜姑娘上次来送请帖,可是将我带进好大一个火坑呢。”
眼见对方果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姜辛儿耳边响起自家少爷叮嘱过的话,颇有底气地开口道。
“不过一张纸而已。二少爷差人送去果然居的礼盒,那位姓司徒的小哥可是尽数收下了呢。”
这是敲打她吃人嘴短呢。
眼皮子一阵抖动,秦九叶只得咬牙切齿地接过那张花帖。
“如此,那便多谢姜姑娘跑这一趟了。”
“不用谢。”姜辛儿任务完成、越发神清气爽,临走前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少爷说了,你若不去,定会后悔。”
去了也是后悔,不去还是后悔。
那……去还是不去呢?
秦九叶仰头望天,半晌只发出一声长叹。
为何这杜老狗能从这老天的脸色里看出许多名堂,而她除了脖酸外再一无所获呢?
第139章 河神的礼物
龙枢一带的江河之上,有种仲夏之夜才会开始红火的生意,便是这花船的生意。
古时花船游湖曾在蠡州一带颇为盛行,明面上是画舫游船,实则大都是官妓的营生,有官府在背后撑腰,这生意自然一时间做得是风生水起。
然而不知到了哪一年,河岸两边开始有怪闻传出,说是某条河中出了河神,入夜便占了河道,若见过往船只上载着俊美少年或美貌娘子,便会将船弄沉后掳走美人。
起先有人不信邪,之后果然被弄沉了船,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再后来传闻又渐渐平息。直至二十多年前,洹河上游发了大水,半个龙枢曾尽数被淹没,河道变迁、再瞧不出从前的模样,时间久了也没人忌讳那些八百年前发生过的事了,这花船的生意竟然又起死回生起来,每逢春夏时节的夜晚便尤其热闹,而那传说也无人避讳了,竟还被拿到了戏台上,编成了一出“河神截亲”的大戏供人赏玩。
秦九叶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戏台上费劲扭动腰肢的伶人,那伶人扮得正是那河神,此刻正一边吊着嗓子、一边追着那簪花戴冠的“新娘”跑。
这河神就算涂抹得再厚实,行事如此跋扈,唱腔又那般矫揉造作,便也难怪讨不到媳妇、只能去抢别家的娘子。
她想着想着,下一刻将目光挪到眼前之人的身上,手不由得一顿、握满的瓜子壳应声掉下一块碎渣渣来。
不仅是她,整艘船上迎来过往的人们都会忍不住将目光落到许秋迟身上来。那当中不光有女子目光,也有男子目光。探寻的、好奇的、略带审视或充满欲望的,种种夹杂在一起,当真说不出的精彩。
他今日穿得是一身深棠色绣紫金暗线的圆领袍,头上一顶夺目的珊瑚紫玉冠,手中一把腰扇轻摇着,一副富贵人家人傻钱多少爷的做派,虽是斜倚在阑干旁等那船娘为他引座,整个人仍是笑盈盈的,似是心情极好。
饶是先前已见过这张脸数次,秦九叶还是不得不感慨,这位邱府二少爷定是有个貌美的娘亲,否则断然生不出这么一张脸来。
若非他顶着这样一张脸,过往这些年应当会经常挨揍。
秦九叶收回目光,将手里的瓜子壳尽数倒进一旁那镶着金边的小钵中。
“我劝二少爷还是莫要笑得如此开心了。谁说那河神只喜欢细皮嫩肉的童男童女?说不定哪日它换了胃口,偏生喜欢上你这心肠乌漆墨黑、笑起来又花枝招展的小少爷。”
许秋迟闻言手中那把腰扇一顿,转身打量起那语出不逊的女子来。
“我倒是觉得,秦掌柜今日这身衣裙格外合身,瞧着不比台上扮新妇的那位差到哪里去。”
秦九叶低头看看身上那件新换上的襦裙,又摸了摸头上那新盘的发髻和上面的宝钗,左拉拉衣带、右扯扯裙摆,倒是丝毫不介意对方言语之中的调侃之意。
她上一次穿这般像样的衣裳还是在那苏府寿宴上。只是彼时她心情忐忑,全然没有心思欣赏身上的衣裙,今日倒是有些闲心,怎么看怎么欢喜。从前秦三友要为她做新衣的时候,她都说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繁复的衣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非是不喜欢这样的衣裳,只是知道伺候不起,才会干脆说是不喜欢。
是她不喜欢,不是她要不起。
摆弄衣裙的手缓缓放下,秦九叶生生将翘起的嘴角拉下来。
“二少爷此番邀我前来,总不会是为了让我试这身衣裳吧?此处可不是那苏府后花园,这江湖中人也不比那位不现身的河神和善到哪里去,若是哪位豪侠魔头看上了你,兴许你下半生便要在某个山洞洞里做面首了。”
她说这些看似只是玩笑话,实则也是在提点对方。
自从方才他们登船之后,明里暗里有不少目光都在打量他们。这些目光中除了有些探究之意,显然还有些别的。
许秋迟觉察到了她的言外之意,语气一转、压低嗓音问道。
“秦掌柜可知晓,这些江湖中人为何会盯着你我瞧个不停?”
秦九叶思索一番,毫不客气地将心底的话如实倒了出来。
“因为你穿得太过招摇。”
经历了先前的种种,他们之间说话已全无遮拦。也不知为何,虽然明知道眼前之人或许没安好心,但秦九叶却总觉得自己在同许秋迟说话时,整个人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就好似她知晓对方虽然有些讨人嫌,但绝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更不会真的对自己不利似的。而在面对邱陵的时候,这种感觉便会淡一些。
奇怪,她真正该信任的人,应该是邱府家的大少爷才对。而这二少爷,向来是不得人心的。
“不得人心”的二少爷察言观色,面上笑意更深。
“秦掌柜当真不懂江湖人的心思。他们会多看我几眼,只是因为我与他们不同罢了。而人都是如此,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总会警惕些。你说对吗?秦掌柜?”
秦九叶有些奇怪地看一眼对方,还没来得及品出对方这阴阳怪气里到底藏了些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却是那扮相艳丽的船娘从船舱另一侧匆匆走来。
她见了许秋迟,行了个利落的江湖礼,声音中有股生意人的精明和干练。
“二少爷久等了,三楼的雅座已清理好了。这边请。”
清理?这夜游船才刚刚开始,难道先前还有客人不成?
秦九叶心下正有些纳闷,目光掠过那船娘行礼的双手,突然发现那船娘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响起,秦九叶回过神来向一旁望去,只见一名富家公子模样的人被从楼梯处连拖带拽地扔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他那几个拳脚不利落、只能干瞪眼的家仆。
难怪他们等了这般久,原来是有人“鸠占鹊巢”。
秦九叶望了望那被拖下去的富家公子,忍不住低声问道。
“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只是其一。能上得了这花船的第一层,却登不到第二层,更不要说第三层。”
秦九叶哑然,眼前又闪过那日璃心湖畔那三层高的石舫。
人与人之间一定要分出这么多层来吗?她这辈子就算拼上一条老命,或许也只能在最底下的一层挣扎徘徊,而有些人生来便在那最高一层俯视人间了。
那厢许秋迟说罢,已头也不回地跟着那船娘向楼梯上走去。秦九叶看着对方那华丽的衣袍消失在转角处,随即想起什么,突然便有了底气,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她连九皋城的城墙都登过,还会对着一艘三层楼高的破船犯怵吗?笑话。
不同于那些货船上需得上下拉动的舷梯,这画舫之中的木楼梯瞧着同城中寻常酒楼里的梯子几乎没什么两样,只略显狭窄些,将将能容一人转身通过,木板间嵌着上好的铜条,将潮湿的水汽和霉味挡在外面,可谓处处透着讲究。
那船娘亲自在前引着路,姿态殷切得好似在为皇帝开道的内侍总管。她对自家的花船显然格外有信心,不过上个三层楼的工夫,嘴上几乎一刻不停地介绍着。
“今晚有些热闹可看呢。亥初三刻,那白日里鸣金胜出的门派会准时在湖上燃起烟火作为庆贺,咱们的位置是最好的,两位贵客到时候可别忘了走到甲板上去瞧一瞧。咱家船是今夜这璃心湖上不多的几艘三层花船,站在顶层视野绝无死角,两位若善使暗器,无须多费气力,便可制霸全场。我们还为贵客中的贵客准备了应急的小舟,就在船底层两侧隐蔽处,掌船的是前任鬼水帮护法,保准各位只要上了船就没人追得上……”
秦九叶默不作声地听着,心下总有几分想笑。
这江湖里的规矩当真变幻莫测,时而翻起脸来连银子也不认,时而又微笑着为你引路。人们总说刀剑无眼,依她来看,还是人心最难防备。所有变幻无常,大抵都来自于此。
她边想边埋头继续往前爬着楼梯,冷不丁前方男子突然停住脚步,她也跟着一个急停,脑袋撞上一侧包着软布的木板,梳得有些紧的发髻拉扯得她头皮生疼,连带着那根宝钗也跟着一歪,似乎变得更沉了些。
秦九叶摸了摸脑袋、抬眼望去,这才发现这楼梯不知何时已到了尽头。
下一刻,许秋迟的声音便在她头顶前方悠悠响起。
“秦掌柜可知晓这龙枢一带关于河神的传说故事?”
他今日很是不对头的样子,似乎总是话里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