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着一件已有些泛白的粗布衣裳,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打湿贴在白皙的额角,他的腰背十分挺拔,即使只是在低头摆弄雨伞,身体勾勒出的线条也依旧流畅而有韧劲,整个人仿佛一张拧紧了弦的弓。
她有些挪不开视线。方才从那松萝街的布庄离开,她见过多少霓裳彩衣、金丝银线,如今却为一身粗布耽搁住了目光。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一眨不眨地望向她。
“怎么了?”
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光彩,是她的世界里不曾见过的。
苏沐禾像被一只看不见的蝎子隔空蛰了一下般,连忙低下头去。
“雨下大了,我没带伞,只能在这躲一会。”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下颌在她面前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姑娘没带伞吗?这天恐怕还要下上一阵。”
是啊,今日出门的时候,她哪里想得到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因为太过无趣,她的人生甚至从来不曾淋过雨。所以她手足无措、所以她只能狼狈地站在这里。如果方才没有遇到他,她的衣裙怕是要毁个彻底,回府的时候定是又要被内院的人嘲笑一番吧。
“我不常出门……”
她的声音很低,话还没说完,下一刻,那把老旧的油伞又回到她的视线中。
她怔然抬头,对方望向她的目光却十分坦然,一切都自然得像是亲近友人间不经意的举手之劳。
“姑娘若不嫌弃,就用这把伞吧。”
他的话很有礼貌,递伞的动作却有几分不由分说,等她反应过来时,那伞已经在她手中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伞呢?是因为瞧见她身上这件做工精细、用料不菲的襦裙,所以想要刻意讨好她吗?还是见她落了单、只是一时兴起才来撩拨一二?
她向来不喜欢那些厚脸皮的登徒子的,可眼下她竟偏偏生不出厌恶之心来。怎会有人天生就能将示好做得这般妥帖自然?又或者他是有几分真情流露的,否则为何她会如此悸动不已……
苏沐禾一凛,下意识提醒自己要划清界限。
她举着那把伞,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你把伞给了我,你怎么办?”
对方伸出手轻轻一推、力度刚刚好,那伞便又回到她怀中。
“我还有一把。”
苏沐禾这才发现对方身后还背着一把旧伞。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中有些倔强。
“我不喜欢欠人人情。”
“那下次我若淋雨,姑娘再将伞还给我便是了。”
年轻女子绷紧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她以为他会说上一声“一点小事不用挂心”,又或者会像那些江湖客一样自大地说“淋雨而已,自己已经习惯了”。可他却让她将伞还给他,还说起下次……
她故意拧起秀眉,一双杏眼里装了些薄怒,但因为动作有些生疏地缘故,瞧着倒像是有几分嗔怪。
“我还不知公子姓名,如何归还?公子难道只是随口说笑的?”
“我不是什么公子,只是乡野村夫一个。我姓李,至于名讳……”他顿了顿,再次露出那种引人探究的笑来,“名讳粗陋,不值一提,姑娘不必记挂,他日若是有缘,自会再见。”
苏沐禾心中一急,也不知对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正要追问,那少年却已取下背上的伞踏入雨中,直奔那府衙而去。
“时辰不早了,我等的人一直不出来。我要进去寻她了。”
他也在等人?等的也是进了那府衙大门的人吗?
苏沐禾一愣,随即下意识便觉得眼前的人可能涉世未深,不知这堂堂郡守府衙岂是说进就进的?当下好言相劝道。
“此处不比这城里旁的地方,而且都说樊大人规矩最多,若无通报,可不能就这么闯进去……”
那撑伞的身影闻言却半刻也没有停顿。
“多谢姑娘关心。能不能进去,要试过才知道。”
苏沐禾望着那道背影,突然意识到对方虽然也在这细雨中等人、却绝不会似她一般踟蹰不前。他心中定是一早便拿定了主意,此刻是不会为她的三言两语而动摇的。
眼下是如此,方才递给她伞时也是如此。他或许就是那样的人。
他要等的人是谁?是谁能令他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去?他们又究竟是什么关系?或许是他侍奉的老爷或小姐吗……
不过一瞬间的工夫,无数思绪已在苏沐禾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还从未对一个人这么好奇过,好奇到她心中似痒似燥,好奇到她有一种想要不顾一切去探究的冲动,好奇到她感觉心底似乎有另一个自己正要破土而出,而那个自己怎么看也不像是苏家二小姐。
苏沐禾低头望向手中那把破旧的油伞。
或许他给到她手中的不只是一把旧伞,而是她下次出府的依仗、独自在外行走的勇气、一种新生活的可能。
她抬起脚、向前跨了一步。
雨水在地面积了半寸来深的水,她薄薄的绣鞋踏入其中瞬间便湿透了。
细雨沾湿了她的头发,她晃了晃鞋子,一种奇怪却令人兴奋的情绪占据了她,她扬起嘴角、撑起那把旧伞冲入雨中,小步跑向那个远去的背影。
第32章 堂会(上)
樊大人今日很是不顺心,先是那瘦得似把干柴的小丫头竟然是块硬骨头,愣是没啃下来,然后是那邱家长子听到风声赶了来、当堂同他唱反调,现在又冒出个不知从哪个山沟跑出来的村夫,一个个的搁这唱堂会呢?简直不把他这堂堂郡守放在眼里!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发难,他身旁那曹掾史已抢先一步大吼出声。
“来者何人,不知擅闯府衙是要论罪的吗?!”
一道柔弱的声线响起,同这一堂火气满满的“粗人”显得格格不入。
“城北苏家苏沐禾见过邱督护、樊大人。听闻今日大人要审案,我身为苏府中人,也有些所见所闻想与两位大人商议。此次不请自来,还请各位大人不要怪罪。”
这话一出,樊统瞬间有些庆幸方才开口的不是自己。
而另一边的秦九叶这才发现,李樵身后还跟着个撑伞的人,虽然雨落了一身有些狼狈,但姿态还是很美,抖落雨水走来的时候,像是一枝雨后垂露的新荷。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秦九叶觉得对方手里那把伞莫名有些眼熟。
但下一刻那伞便被收起来了。而除她以外,在场再没有其他人的注意力是在那把伞上了。
那方才因一时口快而得罪人的曹掾史不愧是府衙出身,很是能屈能伸,看出樊大人显然不想得罪苏家,当下便换了张脸上前赔罪道。
“原来是苏二小姐!下官方才哪里是在质问您呢?只是这些年在这地方待久了、语气唐突了些,若是惊扰到小姐,下官这便赔个不是了。”他说到这里不由一顿,目光瞥向一旁那布衣少年时,顷刻间又换回了方才那张可怕的脸,“你是何人?!擅闯府衙也就罢了,还妄图躲在苏家小姐背后狐假虎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许是因为那曹掾史终究是个文官,任他如何凶恶威胁,那少年就安静看着他,待他怒斥的声音在堂间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回道。
“回大人,我与苏家并无关联,只是来回方才邱督护的问话。”他说罢,望向呆立在庭中的女子,“我是秦掌柜的阿弟。昨夜亥时到今早,我们都在一起。她人未出过果然居,我可为她作证。”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些浅淡的笑意,那笑很淡,但其中安慰的意味却很深,还有些许对亲近之人的回护。
苏沐禾隔着几步远瞧着,心没来由地一紧,顺着他的目光向庭中天井旁望去。
那是个瘦小干瘪的女子,脸色枯黄、黯淡无光,明明年纪不大、却有种风烛残年的衰败感,只那双眼睛黑亮亮的惹人注目,但也只是抬起片刻便飞快垂下,整个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头耷脑的,姿态看起来也很是猥琐。
这就是他要等的人吗?看起来似乎同他的气质相去甚远啊。
苏沐禾的心又安静了下来,转头望向邱陵的目光也平和了许多。
邱家长子,本是她淋雨要等的人,也是她今日溜出府的目的所在。
而如今,对方也在皱眉望着她。
“苏姑娘?”
她收敛神色,安静行礼道。
“见过督护。”
简短问候过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这便是未婚夫君与待嫁娘子意外相见时的情形吗?怎么瞧着和戏折子上写的不大一样呢?
秦九叶偷瞄完邱陵脸色,又忍不住偷看那苏沐禾。
先前问诊时没能瞧见,如今一看这苏家二小姐果然姿容甚美,眉眼虽算不得非常出众,但放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浓淡相宜。这场雨水非但没有减去她的瑰丽,反而为她平添几分柔美,就连说话时那几分鼻音都显得恰到好处,正是这九皋城特有的烟雨美人。
她当真生过那一场大病么?还是那康仁寿的药当真如此神奇,竟能让人一日之间便恢复神采?
秦九叶看得发呆,冷不丁那督护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冷硬非常。
“苏姑娘不是病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樊大人今日审案并没有传唤苏家人吧?”
秦九叶在一旁听得直埋头,庆幸自己此刻不是那苏二小姐,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骨、偷跑出来见未婚夫君,却被当众这般问责,岂非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然而她这个局外人已经尴尬得不行,那局中的苏二小姐却面色如常、落落大方。
“人是从苏府跑出去的,又是来给我看病才会出的事,沐禾心中难安,想着今日身子好些了,便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还请督护和樊大人查明真相,若有需要我从旁配合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真是人比人、不如人啊,这有钱人家教出来的女子旁的不说,就这份进退有度的体面、还有无论何时都能不落下风的底气便是不一般。
秦九叶心中一酸,有些自愧不如地蜷缩起来,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偏有人不想遂她心愿,下一刻,她便听到邱陵那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案子的事,我继续问秦掌柜便可,苏姑娘请回吧。”
秦九叶大惊失色、心焦不已,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瞬间扎在自己身上。
这位仁兄到底是扭了哪根筋、这一堂的人怎么就揪着她不放?那青重山莫非只有直道可走,书是读了不少,怎地就是不知变通?
她舔了舔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沾的嘴唇,涩然开口道。
“先前问诊的时候,苏小姐应当也是见过康先生的。苏小姐慈悲心肠,如今又亲自前来,若能够回想起一些细节,说不定也能开解一二……”
女子胆战心惊地为自己说着话,苏沐禾听到对方那有些熟悉的声音,这才想起似乎并非第一次见她。
那日进入过房间的医者共有七人,又是隔着纱帘一一问诊的,她没有认出她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当时对方问了一些旁人没有问过的奇怪问题,她现在倒也还有几分印象。
但那女子话还未说完,便教那官椅上的樊统出言喝住了。
“你一个嫌犯,自己尚未洗脱嫌疑,有何立场在这里谈及苏家人?还不快快住嘴!”
秦九叶当头挨了一闷棍,只得冤屈地闭上了嘴。
苏沐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适时地开口道。
“倒也无妨,今日前来本就是来协助查案的。各位若是一句不问,才是教我白跑一趟。”
她说完这话,下意识瞥了邱陵一眼。然而后者对她所言无动于衷,似乎对她苏家人的身份有些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