蛩尾巷子附近很可能还有官府的人守着,不好说会不会引人注意,只有那无人知晓的暗道是返回楼中的最好选择。
擎羊集当天,从巷口入宝蜃楼起,每走一步他都计算着步数,每转过一个弯他都记下方位,每下一个台阶他都在心里记了数。可彼时他只是为逃走做准备,未曾想在之后的纠缠打斗中,竟意外发现了此处与那四条子街虽不相通,实则却相隔不远。
四条子街平日里人员混杂,是掩人耳目的绝佳地点。若有人要将宝蜃楼的一处暗道出口藏在此间,未尝不是一个绝妙的选择。
当晚回到果然居后,他简单复原了那日宝蜃楼的基本结构与出入口,又仔细回想了那场围绕着石台发生的乱斗。
楼中木梁虽然腐朽,但绝不至于轻易折断,而当时却有不少角落的梁柱坍塌下落,他匆匆瞥过那木质阑干上的劈砍刀口,刀刀落势凌厉、没有丝毫犹疑,尽管四周一片狼藉,仔细查看角落隐蔽处,还是能看到不少飞溅出来的黑色血迹。
起先他也怀疑过,这场争斗是否只是买家与卖家串通一气、诚心借这台子演的一出戏,可如今借由那些细节回想便可推断,这种可能性不大。
随后他又回想起那墨池中央的石岛。
那元漱清的铜箱子便是在那石岛上成为了一只空箱子的。
据秦九叶所说,那石岛每年都用的是同一块。但当真是同一块么?
当时上台验货的买家们绝非等闲之辈,若真是一只空箱子,难说不会被当场拆穿。只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箱子中的东西上,如果有人将手脚动在那石岛、乃至箱子本身上,又有几人能够察觉?事后就算觉察、想翻旧账,石岛早已撤走,箱子也出了宝蜃楼,只怕再难证实一二了。
在这江湖之中,想要彻底地、安心地拥有一样东西,只是将它拿到手还不够,必须还要让其他人对它打消念头才行。
众目睽睽之下将箱子交到别人手中,最后等人群散去、尘埃落定,再将箱子里的东西悄悄转移走,便不会有人怀疑那当众消失的东西,或许仍藏在宝蜃楼某处。
这招暗度陈仓本该十分顺利。
如果当日那滕狐没有提出当场验货、最后官府的人没有突然闯入的话。
毫无疑问,宝蜃楼里的事是有人做下的一场局。可这局最终被人破了,做局的人只怕也是心焦得很,等到风声稍稍过去些,便要有所动作了。
能直接在那石岛上动手脚的人寥寥无几,估摸着能在事成之后全身而退的更是只有一人,便是那日站在台上的唱卖官。
亦或者说,是这宝蜃楼名义上的主人。
只是李樵没有想到,此人会是一个米店后街卖糠米的糟老头子。
或许平日里他确实只是个米贩子,但每年擎羊集的这一天,他还有一层别的身份。这样的帮手即便被人调查底细,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暴露个彻底。
从选址到选人,步步都是“藏”字诀。
这宝蜃楼背后真正的主子是个聪明人,却也是个不想让人发现的聪明人。
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藏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该见见光、透透气了。
李樵安静地听了一会,确认了一下前方那远去的脚步声,随后悄无声息地融入那黑暗之中。
第21章 通幽
日头渐渐升起来,一棵树没有的内院空地上开始热得站不住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这院内如今只剩下两人。
秦九叶擦了擦脸上的汗,眯起眼偷瞄站在前面的那中年男子。
排在她前面这位名唤康仁寿,乃是回春堂的大掌柜,也是九皋城众多医馆里名号颇响亮的一号人物。据说那康家祖上三代行医,他本人还曾入宫为帝王随诊过,现在还随身带着那御赐的金葫芦呢。
这康仁寿摸着腰间的金葫芦,打从方才进院起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金葫芦是否真有金子、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仙丹灵药,秦九叶是不知道的。但她知道这康仁寿一定非常有钱。
她去过回春堂,那里的白术卖到百八十钱一两,比市价贵上两倍,更莫提那些特制的丸散膏丹、酒露汤锭了。其中卖得最好的药汤是回光汤,名头听着厉害实则就是祛湿消肿的薏仁水做底子兑了些其他,可城中有钱人家还是喜欢光顾那里,每月都要在那花上不少银子,将那回光汤买来当水喝。
而果然居呢?就连救命的药材都恨不得是赔钱卖的。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虽说如此,那康仁寿的医术应当还是不差的。此人年轻时还著过几本医书,她都一一读过,当中许多见解也算独到,只是用词太过独断,不难看出下笔之人是个恃才傲物、刚愎自用的性子。
半柱香的时间终于过去了,雕花窄门吱呀一声打开,那城外来的神医郭氏眉头紧锁地跟在紫衣婢女身后走了出来,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多说,便低着头从另一侧月门离开了。
秦九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心中隐隐有些雀跃。
瞧对方这架势,应当是没诊出什么来,连方子都没有开。她虽然排在第七个,倒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胜算。
送走郭神医,那紫衣婢女已将目光转过来,却是越过康仁寿直接看向她。
“秦掌柜,请吧。”
秦九叶一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康先生不是还没……”
“康先生要最后一个问诊,秦掌柜先请吧。”
这狗屁回春堂架子还不小,非要最后一个出场显得自己卓尔不凡、见解独到么?
秦九叶瞥一眼那神情倨傲的康仁寿,自知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深吸一口气,拎起自己的小破箱子,进入那道雕花窄门中。
一入屋内,秦九叶便觉一股燥热之气迎面而来,掺了香料的计时香燃烧过后的浓郁味道,像是一条条小虫、顺着人的鼻孔直往人脑壳里钻。
她重重打了个喷嚏,随后连声道着不是。
那叫心俞的婢女看也不看她,走到那面垂着的纱帘前便停了下来,点燃半根新的计时香。
“秦掌柜便站在这问诊吧。”
她低声应下,借着低头放下药箱的工夫小心打量四周。
这房间封闭得也太好了些,不仅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就连窗子都是钉死的,内里还挂了厚厚的帘子,只有正中地面上有个铜丝炭盆、发着一点红光。
“在下果然居秦九叶,敢问二小姐这病,可是一点风也见不得吗?”
帘子后一阵沉默,片刻后才响起一道柔弱婉转的声音。
“是,只要见了风便会头痛。”
她诊过不少病入膏肓之人,太过熟悉那种油尽灯枯的声音,眼下这苏沐禾确实是个有些气弱的女子,但真要说病重,似乎倒也不至于。
况且,若只是不能见风,有必要将窗子内都挂上帘子吗?
秦九叶沉思片刻继续问道。
“光也见不得吗?”
这一回,没等那帘子后的声音回答她,那紫衣婢女却接过话来。
“小姐夜里难寐,白日里需要补眠,不喜有光透进来。”
这是什么怪毛病?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自然睡不着。何况还没见过哪个人,为了补眠一直在个不透光的屋子里从早待到晚。
秦九叶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
这苏沐禾得的一定是怪病,否则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来郎中挨个问诊。何况富家小姐兴许娇贵些,只是有些不舒服便会兴师动众也说不准。
她定了定神,跪坐在蒲团上、小心打开随身的药箱,掏出一根磨得半秃的炭笔做起诊录来。
“我瞧这屋内还生着炭,小姐可是有些畏寒的症状?”
“畏寒……倒也谈不上。”纱帐后的声音似乎有些犹疑,声音听着断断续续的,“只是手脚常常冰冷,若不在暖和些的地方,便觉得有些僵硬、做事不大利落。”
年轻女子有些气血亏欠的毛病都算正常,只是不知这是否就是症结根本。
“小姐还有些什么不适,不如一并说来听听吧。”
纱帐后的声音开始一板一眼地说道。
“就是晚间时常发热,伴随心悸、盗汗,晨起时便会好转,但一见光便头疼得厉害。吃了些伤寒药不见好转,好像反而将胃口吃坏了,连着几日都没什么食欲,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干净了。”
秦九叶有些沉默。
除了不喜见光这一点外,苏沐禾的其余症状看起来同寻常的心阴亏虚亦或是气血不足没什么太大分别,但若只是寻常小病,苏府自己的郎中也不可能昏聩到这种程度,愣是诊不出也医不好。而从前面那五个问诊完毕的老头脸色上来看,定是也没问出个名堂来。
那么或许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苏二小姐并未将全部病症如实相告。
听闻世家名门出身的年轻子女,都将名声看得很重,特别是寻医问药上的事,从来不肯假借外人之手,生怕落下什么话柄。
秦九叶没接触过这样的病患,她的病人都诚恳得很,有时恨不能将病症落笔成书塞给她,只求她能速速抓准症结所在、药到病除。
是病得还不够重,所以觉得问诊也无关紧要吗?可如果真是如此,又为何要重金请人来看呢?
她对眼下的情境十分地不解,但也束手无策、更不能出言相逼。
不诊脉的情况下,继续询问病症可能收获不大。思索片刻,她只得调转了问诊的方向。
“小姐近些日子都吃过些什么?”
纱帐后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似乎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一百两金子就在不远处向她招手,秦九叶逼迫自己将察言观色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吃了什么这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对方有犹豫,说明要么确实是没怎么吃过东西,要么则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她决心主动出击、循循善诱。
“可曾入口过未完全烹熟的食物、或是吃过什么平时不太常见的食材?”
苏沐禾依旧没有开口,而纱帐旁的紫衣丫鬟开口接道。
“未曾。”
秦九叶不肯放弃,一定要把这问题追根究底地问明白。
“小姐近来一个月,可曾出过府、去过山野或村落?”
那紫衣丫鬟终于看向她,语气中有些不易察觉地警惕。
“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九叶连忙伏低了身子,声音中透出恳切。
“在下没有刺探小姐行踪的意思,只是俗话说病从口入,许多疑难杂症到最后往往始于微末。小姐常年生活在府中,起居生活都有人细心照料,但若走出门去,便有接触异类庞杂的可能,有些细枝末节若未顾及到,是有可能埋下染疾的隐患的。”
半晌,那帘子后的人才缓缓道。
“出过府、但未曾出过城,也没有去过什么山野村落。”
“那可曾无意中磕碰过,比如……不小心割破手指之类的?”
“未曾。”
秦九叶再次陷入沉默。
望闻问切,其中闻这一环节,不仅是要听生息,还要通过闻气味来判断病患情况。
她并没有闻出这屋里有任何病体散发出的可疑气味。只是除了那计时香燃烧时的气味,屋里似乎有人用过清创的药酒,虽然只是很淡的味道,但因为这房间密不透风的缘故,她一进屋子便察觉了。
受伤的人是苏沐禾吗?若真的有过外伤,方才为何要说谎呢?这问诊问得委实心烦,还未同病魔交上手,倒要先同人斗法几回合,真不知是看病还是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