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其他秘密合谋的将士,他们共同效忠于父亲。救不了母亲,就拼死救下了她。
策马站在小山坡上,冷酷下达攻击令的将领,极有可能不是她父亲!
恨。无比浓烈的憎恨。她曾经深恨父亲。恨他一手创建的铁甲军。恨她曾认识的关内军镇上的每个人。
但这份彻骨的痛恨里,又掺杂强烈的自我憎恨。被她一箭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
尸首就在尸坑里,为什么连翻看尸首的勇气都没有?
混乱、纠缠和怀疑,彻底堵住了她。如果说母亲的死亡让她怀念和悲伤,父亲的死亡,让她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这段混乱而黑暗的记忆,被她刻意遗留在见不得光的暗处。
不可触及,伤痕累累,被黑暗所蓄养,养成庞然大物。
如今得以有机会重新审视混乱,她忽然惊觉,之前的种种怀疑,或许都是错的,不必要的。
也许她射杀的并不是父亲。下令进攻、害死母亲的也不是父亲。
仿佛淤积已久的堰塞湖,突然间降下雷电,撕裂淤塞。
堰塞湖敞开大口子,积水倾泻而去。
她有勇气追问了。
她飞快地写:【我父亲贺风陵,死于何时,何处?】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萧挽风并不隐瞒。“五年前的三月,死于朔州。”
“先帝亲征朔州期间,他寸步不离,守卫天子;也正是因为此。亲征大败时,贺风陵才百口莫辩,被打为国贼。”
【但铁甲军三月出现在呼伦雪山,我母族的居所!】
“确定是铁甲军?你须知道,亲征期间,所有兵马调拨权都归属天子。”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你父亲,从二月到三月,从头至尾,寸步未离开朔州。”
这句确定,足够了。
谢明裳抬起头,夜幕明亮的月光落在白瓷般的脸颊上,泪水纵横。
她噙着泪花微微而笑。
她不敢深想的种种最坏的可能,其实都没有发生。没有背叛,没有杀妻,没有弑父。
天底下最令人恐惧的事,往往不是事实,而发源于内心的黑暗。
经常郁郁寡欢的中年男子的形象,忽地清晰起来。眉目沉郁而刚毅,并不多言。言出必践。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一次食言,兴许便是向天子承诺征伐回纥部落;他一生中最狼狈的一段日子,便是在大漠里苦苦追寻负气出走的妻儿。
萧挽风问了两遍都得不到回答,不再追问,只把滚滚而下的泪水用衣袖擦去。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明裳想起了很多,很多。
她张了张嘴。
太久没有说话,以至于再度开口时,嗓音显得微弱而沙哑,几乎气声发音。
“是你么?”
萧挽风正在擦眼泪的动作顿住了。
目光落在她翕动的唇上,确认地停驻片刻。
谢明裳在重复问他:“是你么?”
问得没头没尾,然而萧挽风不需要更多。
三个字,足够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得足够久。
“是我。”他继续擦拭她湿漉漉的眼睫,沾湿的柔软脸颊:
“二月走出雪山,你和我告别,让我牵走了雪钩。我继续往西南,绕过山麓,入凉州地界。”
谢明裳委屈满腹:“你没来。”
她等了他整个月。二月初等到三月初,直到族人出事,他都没来。
为什么铁甲军精准地伏击了族人的居所?
是父亲告密?被父亲麾下的将领们追踪?
怀疑情绪最浓烈时,她甚至曾怀疑过,会不会是自己救下的少年,她无意中指给他族人的聚集地,被他告的密?
谢明裳越想越气,抬高嗓音,气鼓鼓地重复:“你没来!”
萧挽风放下衣袖,低下头,注视面前满腹委屈的小娘子。
“我来了。”
二月入凉州。只身一人,穿戴奇异,被当做奸细,扣住盘查了半个月。直到朔州那边相关官员赶来领人,两边核对无误,他才脱身。
那时已入三月。朔州战事大乱。
一个月内,他快
马回返朔州,又来凉州,再返朔州。战时边境关闭,无故不得出关。
四月,他从朔州再度横穿雪山。这次春夏天气,翻越雪山容易许多。
他循着记忆追寻而去,只寻到战场满地尸骸。
直到某日,无意中听到一桩奇闻传说,骆驼自大漠中驮出个小娘子……
“听到传言,不知为什么,我直觉那小娘子是你,即刻赶去凉州边镇打听。”
萧挽风平静地重复:“我来了。”
第104章 白檀香
马车在城外官道缓行。
谢明裳蜷在车里睡了一觉。睡过去的时辰并不很长,再醒来时,还在夜间。
车轱辘滚动,夹杂有节奏的马蹄声。她掀开车帘,迎面望见一只乌黑的大脑袋。
乌钩不紧不慢地跟在车边小跑。
夜风里夹杂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谢明裳深深地吸了口城外清新的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仿佛卸掉沉重的壳,连呼吸都是轻盈的。
她趴在车窗边,手肘枕着下巴,冲外头喊:“殿下。”
马上的男人听到动静,侧过头来。
萧挽风眉骨棱角分明,不苟言笑时便显得冷峻,被他视线盯着,简短一两个字问话时,时常令人感受压迫。
如今他坐在马鞍高处,目光转盯片刻,问:“醒了?”
谢明裳偏不应答。粲然一笑,反倒又喊:“挽风!”
萧挽风也不应答。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抬手勒缰绳,拨转马头,乌钩小跑接近马车。
两边原本隔着三五步,现今只相隔一臂的距离了。萧挽风抬起手,重重揉一把她浓密的乌发。
谢明裳冲他嚷嚷:“得意有没有牵来?我歇够了,我要骑马!”
得意当然一路跟着车。
顾沛又惊又喜,稀罕地追问:“娘子愿意说话了?”“娘子再说一句?”“哎哟,该不会只能跟殿下说话,对其他人还是说不出话来?娘子,说一两句试试看——”
把谢明裳给烦得不轻:“你还啰嗦个没完了?闭嘴吧,把缰绳给我。”
顾沛唰得闭嘴。谢明裳踩蹬上马,溜溜达达赶上前方,和乌钩并肩骑行。
启明星升在天边,亮堂堂的,早起的鸟雀在枝头盘旋。谢明裳目光里带喜悦,仰头打量枝头的鸟雀。
“后面的不问了?”萧挽风问她。
谢明裳带笑睨一眼。
后面还有许多的细枝末节,远在朔州的少年郎赶到凉州,如何追踪探查流言,花费多少时日寻人……以后有时间,可以慢慢地细说。
她现在不想再问了。
仿佛堰塞湖般堵住她好几年的的黑暗情绪,满腹的委屈、怀疑、对旧人的不信任,被压抑的憎恨和自我憎恨……曾经不可碰触的巨大伤痕,如今可以碰触了。
如同黑暗石洞劈开一道裂缝,阳光映照进暗处,积雪融化,缓慢消融。她只需更多的时间,让它自己消融殆尽就好。
眼下,她想要更多的阳光照进来。
“跑不跑马?”她指向前方官道。
距离京城不远了。巍峨的城郭轮廓,在黎明前的晨光里若隐若现。约莫还有五六里地。
萧挽风干脆地拨马往前:“跑。”
谢明裳数数:“一,二,走!”
官道上烟尘翻滚。得意嘶鸣着往前撒蹄子狂奔。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原本还在缓行的两匹轻骑,瞬间消失在滚滚烟尘当中。
被抛在身后的谢家护院和王府亲兵都懵了。怎么回事?三言两语,说跑就跑?!谢大郎君还在车里酣眠呢!
谢家众护院护住大车,继续缓行,顾沛吆喝众王府亲兵快马跟上。
“娘子愿意说话了,劲头就是足哇!弟兄们打起精神来!”
*
清晨带寒气的风从耳边呼啦啦刮过,谢明裳感觉痛快。
全身难以言喻的轻松和畅快。
身后传来急促的奔马声。乌钩呼呼喷着热气,大脑袋出现视野里,瞬间超过半个马身。
“咴~!”乌钩昂着头,毛皮油亮,威风凛凛。萧挽风纵马疾驰,并不有意放水,衣摆被大风呼啦啦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