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少年稚气时,曾经沾满一名铁甲军将士的血。
她认识他。他是父亲贺风陵帐下亲兵,年少一点的时候,有阵子跟他玩得很熟。姓秦,叫什么……忘了。
只记得相貌生得老气,年纪轻轻的,一抬头额头中央便横出三道皱纹,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老秦头。
彼时,正是春雪初融,雪水汩汩盈满山涧、春花初绽季节。漫山遍野的铁甲军,杀气腾腾,握枪持盾,等待冲锋战鼓响起。
族中战士们匆忙集结应战,老弱族人仓皇奔逃,来不及带走的牛羊散了满山谷。地上初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儿被踩成了泥。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站在半山坡上高声质问。
无人应答。
年少的她拒绝被族人带走,挣扎着从骆驼背上滑下,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两军对峙的山野。
她是从山谷一条狭窄石缝小路抄过去的。
当她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正位于铁甲军后阵上方。
一名头戴兜鍪的健壮将领压阵,领十余名亲兵骑马立在小山坡上,俯视战场,正在发出指令。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缝斜下方。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位指挥战局的将领,每抬手挥动一次,便会暴露出他的侧脖颈。
石缝里静悄悄伸出一支铁箭矢。
相隔八十步。谢明裳无声无息地弯弓搭箭。
那年她十四岁。靠自己的本事,刚刚成功地在雪山里熬过一整个冬季。虽然被母亲追着骂,但族人们大为赞誉。她对自己的本领很是骄傲。
她毫无疑问地相信,相隔八十步的这支箭,只要射出,便能射穿那将领的脖子。
指腹几乎放开弓弦的前一刻,她的心弦忽地剧烈颤抖一下。
她听到母亲在远处高声喝问:“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她已经整年没看到父亲了。
铁甲军的铠甲又过于厚重,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个,如果不除下头盔,难以分辨。
以至于她难以确定,被她箭尖所指的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会不会是阿父?
石缝里的箭尖悄悄缩了回去。
她想,如果是阿父的话,娘在对面喊话,阿父一定会拍马过去说话的。
只要把兜鍪摘下,让她看一眼;哪怕不摘兜鍪,只要说两句话——她就能笃定马上的魁梧将军是不是阿父了。
哪怕不是阿父——也是阿父一手创建的铁甲军麾下的将军。哪有不认识阿娘的?
那年她十四岁。
把很多事想得天真。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小山坡上的魁梧将军既没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更没有拍马上去和母亲说话,只站在原处,冷冷地注视远处喊话的母亲片刻,决然地往下一挥手——
攻击鼓声响起。
铁甲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冲锋令。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进了汩汩流淌的血水,在她的视野里,化作满地粉红。
战场上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
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在惊恐和愤怒当中变了调,她愤怒大喊的同时,手中箭矢离弦飞出!
八十步距离。
箭尖笔直射中侧脖颈。斜插入颈项。鲜血喷溅。
那将军再坐不住马,身躯摇晃几下,滚落山坡。
护卫亲兵惊恐大喊起来。他们发现了上方石缝趴着的人影,箭矢如雨,谢明裳飞快地往石缝另一头攀爬。
她要去救母亲。
混乱的战场已经倒下不少尸体,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阵大喊!
她本能地回头眺望,不知族中哪位勇士,在混乱中拍马冲上阵前,一刀割下了中箭将领的人头,高高举起示众,又很快淹没在长枪阵里。
双方战士交错拼杀,仿佛两个方向的潮水冲撞在一处,满江碎沫。
鼓声惊天动地。
铁甲军集结冲锋。长枪冲锋之处,攻势难以抵挡。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齐刷刷地倒下,以至于显出可怖。
谢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乱里,和一名斜刺里冲出来的铁甲军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名铁甲军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动。”铁甲军隔着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虽然隔了一整年不见,她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头几个字就听出,是父亲帐下绰号“老秦头”的亲兵,骑术很好,可以一箭射下双雁,她有阵子整天跟他学骑射。
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满眼都是尸体,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头把长矛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脑勺上。
谢明裳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
人瞬间昏迷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头晕得想吐,她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大坑里。
满坑都是铁甲军的尸体。
冻土难挖。挖过的人都知道,积雪初融的季节,在关外山脚挖个埋尸坑多不容易。哪怕是战力精悍的铁甲军,也放弃了深埋安葬的想法,只浅浅挖一层,把战死的同袍整整齐齐埋进尸坑。
尸体上穿戴的铁甲当然都被剥离了。谢明裳的左右摆着两具苍白的尸首。一具被砍断双腿,一具被割了喉。
她身体上方也压了一具沉重的尸体。高且壮,手长脚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形手脚被上方的魁梧尸体完全遮掩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扔进铁甲军安葬自己将士的坑里。
鼻下传来浓烈的血腥气息。她上方的尸体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鲜血浸湿她的衣裳。尸体受的致命伤似乎在右边胸腹,血流如泉涌,她的右手从手肘往下,几乎被浸泡在血水里。
有人站在坑边,高声念送悼词。许多声音齐声高喊:“壮哉英魄,守卫八荒!”
沙土从坑边洒了下来。
谢明裳被重击过的后脑勺剧痛,身上沉重的尸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抛下的沙土又令人窒息。她强撑着知觉动也不动,不久又昏迷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时,周围已没有活人声响了。右手边的血已凝固。
说来侥幸,她周围的沙土只落下薄薄一层。令她在昏迷中未窒息而死。
夜幕降临山野。水银般流泻的月光下,她摇摇晃晃地扒出尸坑。
压在她身上的魁梧尸首。是她认识的人。
正是战场上一把抓住她,用刀柄把她打昏的老秦头。
他身上的致命伤,是右腹部一处极深的刀伤。全身的血几乎从伤口流光了,尸体呈现苍白色。
满山谷都是死去的族中战士尸体。谢明裳寻到了母亲的尸首,哭着寻来一把树叶子,覆盖在母亲临终前
痛苦而失去了美丽的脸上,匆匆安葬了母亲。
给母亲单独挖坑花了整夜。天明时,她在战场上意外地捡到了母亲的银鞘弯刀。
做工精美的弯刀,居然没有获胜的铁甲军带走收做战利品,而是随随便便地扔在尸坑里。
她万般珍惜,抓几把雪洗净弯刀血迹,紧握在手中。
尸坑里的铁甲军尸体,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她每年都偷偷跑去父亲的兵镇,认识不少人。许多人见面时都会说笑两句。
被她射杀、又被族人割去头颅的魁梧将军,兜鍪下的脸孔,应该不是她阿父贺风陵。贺风陵武艺高强,不可能随随便便被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女射杀的,对不对?
尸首其实就在坑里,她沿着尸坑反复绕了几圈,却最终没去翻看。不敢还是不愿?说不清。埋葬了母亲之后,她已经陷入极度的混乱中。
最后,她只把老秦头的尸身摆放整齐,给他添了几抔沙土。
浑浑噩噩地走出半里地。身上的鲜血气味太刺鼻。她把泡足了血的外裳扔了。
母亲的骆驼跟了上来。
……
久违的悲伤溢满胸腔。化作泪水,滴滴答答的落下。
谢明裳盯着远处的铁甲军,甲子马。坐在身边的男人抬手给她擦拭,泪水却越擦越多。
萧挽风察觉到不对,停下擦拭的手,改而抬起她下颌,近距离注视:“怎么了?”
谢明裳哽咽得停不住。
她怎么能把老秦头忘了这么久呢。
征发铁甲军精锐出战,意在斩草除根。射杀了对方大将的自己,怎能在这场灭绝战役中幸存下来的呢。
只需她冷静下来,稍微多想那么两刻钟,她就知道答案了。
老秦头打晕了她。
把她扔进尸坑,用他自己的尸身遮挡住她的身体。他不可能自己做到这点。必然有共同合谋的同伴。
他们又怎么笃定昏迷不醒的小娘子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在尸坑中,不会惊慌坏事呢。
老秦头沉重的身躯覆盖在她身上时,腹腔的伤口始终在滴滴答答地流血。不知流了多久,直到她的右手肘到手腕全都泡在血泊中,流血始终没有停。
老秦头躺进尸坑的时候……他还没死。
一动不动地躺着,伪做尸体,护着她,防止她醒来乱动,掀翻了尸体,被人发觉。又在她昏迷不醒的期间,奋力扒开周围的沙土,避免昏迷中的她窒息。
做完这一切,老秦头躺回坑里,残留的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直到流血凝固,变作一具真的尸体。
护下她一条命。
谢明裳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剧烈抽噎。
老秦头为什么拼死护下她性命?因为她是贺风陵的女儿。
他一把抓住自己,说:“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