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正在更衣,强健的脊背肩胛的影子映上屏风。
他边换衣裳边平缓地问:“身上沾了什么味道?我今天没喝酒。”
谢明裳没吭声,缓缓地擦拭乌发。视线落在妆奁台边搁着的密报上。
密报两个字牵扯敏感。如果激起他的暴戾性子,‘宫里密报’四个字,就是角落里站着的陈英姑和穆婉辞两条性命。
若他今晚心情不错,倒可以试着提一提。
萧挽风今晚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在东间主动提起话头。
“去赴一帮勋贵子弟的宴。宴席办在城外野林子旁边,说在林子里放了野味,射不中者不得吃喝。”
所以去野林子滚了一身泥回来?莫名有点好笑。谢明裳的唇角翘了下。
然后呢。
该不会费半天辛苦功夫没猎着吃喝罢。
耳边听他继续道:“才入野林子,不见野味,倒有人拦在马前问起你。”
“三两句起了龃龉,对方人多,在林子里提前设下埋伏。费了些功夫,把人都处置了。”
当真是三言两句,语焉不详。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如何费了些功夫“把人处置了”。
谢明裳起先没在意,听着听着,心里忽地一跳。
她想起哥哥的好友骆子浚。
骆子浚平日的交际,有半数在勋贵子弟圈里。
她装作不经意般接着话头问起:“该不会是哪家的公侯世子?京城勋贵多,你得罪人了,至少把名号记住。”
几句对话间,萧挽风已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转出,当真想了想:
“似乎是哪家世子,姓蓝。骑术差劲得很,对不住祖上武勋。”
世子……今天倒霉的显然不是骆子浚了。
等等,姓蓝?蓝姓少见。
曾经在谢家落难时递帖子做讽诗的裕国公世子,不正姓蓝?
今天倒霉撞在河间王手里的,原来是那货色。
铜镜里的小娘子细微地翘了翘唇角。
东间里搁着洗脸用的银盆和皂角。萧挽风洗干净了手,皂角清香冲淡了原本身上的草木灰尘气。
脚步声走来谢明裳坐着的妆奁台边,隔着铜镜对视一眼,他抬手按在她肩头。
谢明裳原本歪歪斜斜坐着,被温热的手掌拢住肩背,肩头细微一颤,瞬间坐直了。
下一刻,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擦发的细布又被接过去。
谢明裳注视着铜镜。
站在身后的男人很自然地把她肩头垂落的湿漉漉的头发握住一绺,拿布替她擦起发尾。
领兵征伐的将帅,握惯了沉重兵器,指节修长而有力。
结满硬茧的指腹蹭过她单薄的肩背,偶尔划过耳后敏感部位,触感鲜明而强烈,谢明裳装做无事地忍着。
身后的男人还在隔着铜镜注视着她。
他今天显然没喝酒,目光清醒得仿佛高崖上准备猎捕的鹰隼。
此刻站在身后俯视的姿态,从她的角度可以看清楚他弧度锋锐的下颌骨。
谢明裳毫不畏惧地回视。谢家人从来不输阵。
身后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挪开了。萧挽风开始专注地擦拭手里滴水的乌黑长发。
谢明裳这时才留意到铜镜里坐得笔直的自己。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肩膀缓缓放松下去。
屋里谁也不说话。萧挽风手劲大,有时扯着头皮,谢明裳也不吭声。
两个人便在诡异的气氛里一坐一站。
萧挽风拿一块不大不小的细布,仔仔细细反复擦拭,花费足足两刻钟,硬把垂落腰后的半干半湿的长发给弄干爽了。
谢明裳放松的肩膀又缓缓绷直三分。隔着铜镜,盯他下面的动作。
仿佛路过山林径的行人和出洞觅食的野豹狭路遭逢,需得紧盯着猛兽的每个举动,预判即将到来的袭
击。
萧挽风把细布扔去面盆,走近身前,结有硬茧的指腹摸了下谢明裳肩头湿漉漉的水痕。
“衣裳湿了,换件干净的歇下。”
谢明裳看了眼窗外挂在半空的月色。
还没有升到中天。他今晚回府的时辰确实早。
萧挽风已经坐去床边。两名女官又上前去服侍脱靴。
他今晚的心情看来非常不错,并未呵退女官。任由她们服侍脱靴,把灯台蜡烛吹灭,只留床边一盏小灯,他自己扯开帐子,当先躺了下去。
……狗东西今晚果然提前回来扑吃生食。
没吃到嘴里的生食总觉得格外好滋味。等跟她当真在床榻滚过一圈,他的心情还能不能这么美好,谢明裳自己也说不准。
毕竟她的脾气跟了爹娘,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着实算不上好性。
妆奁台上的密报已经搁置了整晚。
她打量着萧挽风眉眼间不明显的愉悦,把密报拿在手里,灯火蜡烛重新拨亮,走去床边。
陈英姑和穆婉辞站得仿佛两根木桩子,四只眼睛紧盯她的动作。
穆婉辞轻轻地冲她一点头。
萧挽风才躺下便重新起身,盯着密密麻麻的遣词造句看了两遍,捏在手里,并不看角落里站立的两个女官,只问谢明裳:
“她们投诚于你?”
谢明裳用了个更稳妥的说法。
“投诚于殿下。”
“想两边讨好?是个聪明法子,却也要命硬才够格。”
萧挽风一哂,转向角落问话:“你们两个里头,哪个主使?”
陈英姑低头不敢说话。
穆婉辞跪倒道:“奴婢的主意。”
萧挽风捏着密报起身出去。
两名女官惊疑不定地停在原处。
片刻后,顾淮领四名亲兵进屋来,对着谢明裳行礼毕,把两名女官按倒拖出了门。
谢明裳一惊,几步奔去窗边,远远地注视着庭院动静。
两人神色惊惶地跪倒在萧挽风面前回禀,两边短暂交谈几句,萧挽风起身走开。
围着门楣点起半圈灯笼,亲兵们取来刑杖和木凳,就在院门边开始布置行刑。
谢明裳心里一沉。
她揣摩了半个晚上,原以为揣测得八九不离十,没想到头一步就踩个空。
她特意挑选了最适合的时机把事挑明,之后的发展却出乎意料之外。
这次和之前大张旗鼓的处刑不同,静悄悄的。
顾淮往卧寝方向打量一眼,不欲惊扰人似的,两名女官被拖去门外行刑。
但耳边还是能听到计数声:一,二,三——七,八——
数到十时,萧挽风抬了下手,陈英姑的行杖到此为止。
穆婉辞的杖刑却在继续。
毫无起伏的计数声不停歇:“杖十。”
“杖十五。”
“杖二十。”
谢明裳想起被几乎打烂了的章司仪。不知怎么的,又想起穆婉辞那句“蝼蚁尚且偷生”。
穆婉辞从前也是官家女眷,家里犯事被没入宫掖,在宫里好容易熬出头做了女官,又被抛掷来河间王府。
如果自己换做她的位置,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计数终于停在二十五杖。
萧挽风最后只训诫四个字:“好自为之。”
两名女官劫后余生,软倒在地上。陈英姑隔半晌才起身,搀扶着满身血污不能动弹的穆婉辞,拖着步子回屋里。
谢明裳屏住的呼吸也骤然松开,漫长的,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松开扣住窗棂的手。
短短的片刻间,窗棂木框碎屑有几片被她扣进指甲里。指甲渗出血丝,被她随手擦去了。
庭院里的脚步声已经走进正房门。
萧挽风路过桌前时,再度吹熄了蜡烛。
谢明裳坐回床里。他看起来心情依旧不错,只不过这回鞋底又沾了血,甫一进屋,鼻下便传来隐约血气。
谢明裳靠床头坐着,眸子幽幽地望向门边。
“明日确实带我去谢家?”
萧挽风略一颔首,在床沿坐下。
谢明裳抱着被子往床里让了让,转去床里,闭上眼睛。
背朝床外的侧身却被人往后扳。
萧挽风伸手在她打湿的肩头捻一捻,皱眉道:“湿衣裳怎的还没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