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夜里闷热。
病中的人起先还不觉得,习惯性地把软被裹住全身,直到后半夜她被热醒过来。
床板在微微地晃动。
她抱着软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面前模糊的身形轮廓,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下刻,耳边传来一声炽热的呼吸,叫她骤然惊醒。才弓起的身体悄无声息地伏回去。
男人背对着她躺着,呼吸急促,却又不同于她病中呼吸的浅细急促,黑暗中传来的呼吸里带炽烈的意味。
床板又微微晃动起来。
谢明裳骤然意识到他在背身做什么,乌黑眼睛里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动也不动地侧躺片刻,药枕缓缓往上挪,遮住自己的脸。
帐子里的黑暗为掩护,沉睡的安静成为背景,窗外树上断断续续的蝉鸣都被忽略了,耳边仿佛只剩下黑暗里偶尔泄露的一两声肆意的喘息。
片刻后,药枕无声无息挪开,露出两只黑暗里乌亮剔透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单衣覆盖下的肩胛贲张肌肉。
良久,背对她侧躺着的男人沉重低喘一声,把沾湿的帕子扔去床下,面向床外的肩背转过来。
谢明裳瞬间闭眼,柔软的药枕覆盖住整个头脸。
房里窗户半开着,夜里通风,但药枕盖得太紧,有点难以喘气。
谢明裳屏着呼吸,一动不动地侧卧装死。她闻到他身上不同于皂角清香的浓烈气息了。
下一刻,遮盖住头脸的药枕被挪开,搁去旁边。头顶上方的阴影笼罩下来。
凝视片刻,抬手揉了揉她喘不过气而微微张开的唇珠。
他起身走了出去。
黑暗的帐子里,谢明裳睁开眼,抬手摸了下被搓揉得隐隐作痛的唇珠。
远处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响。
第30章 听话
兰夏和鹿鸣第二天清晨进屋来,借着蒙蒙亮的天光轻手轻脚地打扫屋里。
“呀。”鹿鸣忽地轻呼一声。
兰夏凑过去看,“帕子脏了?斑斑点点的,拿出去洗一洗罢。”
鹿鸣捧着地上捡起的帕子,隐约猜出这帕子昨夜的用途,尴尬得手脚都无处放。
“要不要等娘子醒了,问问她如何处置……”
两句对话的功夫,谢明裳已醒了,隔着帐子说:“鹿鸣扔回去,原地搁着。河间王的东西用不着你们两个动手,叫女官进来收拾。”
鹿鸣匆忙出去喊人。
兰夏这时也终于回过味来,涨红着脸皮抱怨:“娘子不早说!”
急忙开了窗通风,过来服侍谢明裳起身,又端来洗漱用具。
初夏清晨的光从敞开的窗棂照进屋里,兰夏仔细打量谢明裳干干净净的脸颊和肩颈,想象里的青紫痕迹都寻不见,只眼下隐约泛青,夜里睡得不大好。
兰夏又心疼又气:“自从他搬过来,娘子夜夜睡不安生。昨夜没听到动静,还以为娘子终于能安睡一晚上,谁知道还是没睡好。那狗——”
谢明裳听到门外细微的脚步声接近,抬手把兰夏的嘴按住:“有人来了。”
“不要落下话柄。那位现今还披着人皮,让他继续装。我倒要看他装到什么时侯。”
两人分开时,鹿鸣正好领着两名女官进屋。
陈英姑在四个女官里不算话多的,另一个女官话更少,平日总跟随在其他几个女官身后,安静地像个会走路的影子。
谢明裳这两日才问清,她叫做穆婉辞。
据说家里犯事,穆婉辞四五岁便入了宫。年纪不大,倒是四个女官里头在宫中待得年份最久的。
两位女官被召来屋里,穆婉辞不等吩咐便把地上斑点狼藉的帕子收拾走,垂首退到陈英姑身后,把帕子交付过去。
陈英姑接过帕子,倒像是接了个火炭,显出不安神色来。
等收拾干净屋里,人还不走,脸上显出挣扎,时不时地瞥向妆奁台前坐着的谢明裳,显然有话想说,指望她开口问一句。谢明裳只当看不见。
陈英姑踌躇良久,一扯穆婉辞,两人跪倒在谢明裳面前。
“不敢隐瞒娘子。”
陈英姑低头道:“宫里、宫里传话下来,向奴婢等询问娘子入王府后的情况……奴婢等毕竟宫里出身,如果不报回去,耽搁了上头的交代,奴婢等的性命也不知能活几日了。”
“没人拦着你们不报。”谢明裳淡淡地说,“河间王白日里都不在王府,我又不管你们做事。”
陈英姑几乎带出哭腔。
“宫里催问娘子的侍寝情况,和河间王殿下的关系如何。奴婢……奴婢该如何上报,奴婢不敢不问过娘子,还请娘子明示!”
说到最后领着穆婉辞长拜下去。
谢明裳的视线转动,透过铜镜,望向身侧伏身拜下的两个女子。
她明白这两人的打算了。
夹在当中,两面不是人。萧挽风前夜几乎把人打烂的威慑太大,她们恐惧之下,索性把暗事摊开在明面上,倒向王府这边,好歹求个活路。
“知道了。你们该怎么报怎么报。密报送出去之前,先拿来给我看一眼。”
“是!”两名女官如释重负地起身。
谢明裳叫住她们:“丑话说在前面,我只管自己的一亩三
分地,河间王那边我管不着。你们密报的动作藏小心些,被河间王那边知晓了,再来一场刑杖,我也救不了你们。”
两位女官低头不语,陈英姑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奴婢等的意思,密报送去宫里之前,除了奉给娘子过目,也给河间王殿下……看过。”
谢明裳终于明白这两位的心思了,啼笑皆非。
“你们两个真怕死啊。”
陈英姑呐呐说不出话,向来寡言少语的穆婉辞却应声接上一句:
“蝼蚁尚且偷生。娘子体谅奴婢等的艰难,奴婢感激不尽。”
谢明裳若有所思地收了笑,凝视片刻,点点头。
“之前没看出穆女官是个聪明人。这回出主意的应是你了?还是那句话,你们不为难我,我也不为难你们。但你们选的这条路看似讨巧,同样凶险,不容易走通顺。好自为之罢。”
两位女官退出去后,谢明裳想了一阵,好笑说:
“宫里讨要密报的是冯喜?他这么空闲?皇宫里的污糟事管不够,还要把手伸进王府后院。手够长的。”
鹿鸣猜测:“为了记录在案,保持宗室血脉纯正?”
“王府里有长史属官,轮不到皇宫里的管事太监插手。四个字送他,狗拿耗子。”
猜测归猜测,当晚,穆婉辞果然小心翼翼捧来一份密报供她翻阅。笔迹婉转清丽,瞧着有功底,不似初通文墨的女子。
谢明裳翻阅密报时随口问了几句,穆婉辞原来竟是罪臣家的女眷,多年前罚没入宫掖。
“家祖父和家父都曾经为官,奴婢四岁开蒙,家中习柳体。”
穆婉辞把密报放在桌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河间王殿下那边……”
谢明裳知道她的意思,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密报记录得详尽,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
谢明裳自从入后院,与河间王用膳两次。夜里共寝一屋。之前的一次当众掀桌争吵如实记录在案。她边用饭边当乐子翻看。
密报最后写道:河间王将携谢六娘赴长淮巷谢家,当面商议宅子转让事。
河间王府的主人当晚依旧外出赴宴。不过这天回府比昨夜早了整个时辰。
谢明裳刚擦身换衣,握着半湿半干的长发窝在小榻上,在灯下才翻过两页书,院门外便响起凌乱的奔走脚步之声。
院门随即左右敞开,许多道嗓音齐声见礼。
她惋惜地扔开书卷,“失策。早知道就不看书了。”
装死都来不及。
兰夏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谢明裳推了她一把,催促她随鹿鸣出去。
门窗敞开,门外响起鹿鸣和兰夏的见礼声,随即响起一道近日听得耳熟的男子低沉嗓音,道:“免礼。”
桌上的灯影随风剧烈摇晃几下。萧挽风裹挟着夏日热风气息,自屋外大步迈进来。
他回来得急,快马奔腾,额头一层热汗,也没来得及沐浴,身上此刻闻不见往日皂角清香,倒留有几分青草泥土蒸腾的气味。
谢明裳被他身上的气味呛了一下,扭头咳几声,不等人走近便抬手往外挡。
“去隔间,把身上衣裳换了。”
萧挽风停在两步外,深深地打量一眼榻上放松蜷着的小娘子的柔软姿态:“今天没睡下?”
转身去东梢间。那边摆放了两身换洗衣裳。
谢明裳攥着绣帕,捂着口鼻。
今天没睡下?
分明是个问句,她却莫名听出几分欣慰的口吻。
她突然想起这厮的习性像个山林里的野豹子,不碰死物,只碰活物。
狗东西该不会卡着时辰赶回来折腾她?
两位女官入东梢间服侍王府主人更衣,却很快被赶出来,不声不响地退去角落里。
隔着屏风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更显得刺耳。
谢明裳莫名有点烦躁。他怎么这么听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从小榻坐起身,坐去铜镜面前擦自己头发。
东间亮着灯,屏风映衬出影影绰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