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在经过几日细心观察,姜予微除了废寝忘食的看书外,并无别的异常,她这才心下稍安。
断虹霁雨,天色明净,秋意渐浓,深砌苍苔。
庭前落叶铺了满地,早起竹韵拿了箕帚在那打扫。干枯的竹枝划过地面,发出窸窣而有节律的声响。
阳光明媚,日影悠长。
姜予微坐在黄花梨夔凤纹条案前,手持青玉蝇纹管提笔抵在额前,眉头深皱,看着书上杂病篇中的那句“鼻头色青,腹中痛,苦冷者死”苦思冥想。
虽然周蕴宜在旁边做了注解,但她还是不得其解。
又看了几遍后仍无任何头绪,她叹了口气,对旁边研墨的杏容道:“可否遣人帮我去书铺买几本书来?”
杏容笑道:“夫人想要什么书?”
“我写下来给你。”她取过一张澄心堂纸,在上面快速写下几个书名。
杏容接过一看,发现都是医书。眼珠一转,将字条放回在条案上,笑道:“夫人想要书,何需去外头买?爷的卧雪斋里有书册上千。左图右史,汗牛充栋,应有尽有。”
姜予微闻言,脸色沉了沉。原本看着她的眼眸忽然垂下来看向了手里的医书,无甚表情的道:“书房重地,我岂可擅入?”
杏容一顿,忙笑道:“府中上下,夫人有何处去不得?您刚来时爷就吩咐过奴婢,他说您爱书,若有想看的尽管去卧雪斋取来。”
从太和楼回来之后夫人的病虽然好了,但她和爷之间似乎生了芥蒂。
夫人不怎么搭理爷,爷也在躲着夫人。好几次她都看到爷远远站在院中偷瞧夫人,可站了一会儿后又转身离开。
如此这般让人看着心急,特别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
姜予微抿唇,她知道杏容是一片好意,想借此缓和自己与陆寂的关系,可她内心还是很抗拒。
杏容挑眉,嘟囔道:“夫人若不愿,奴婢现在就去遣人买来。只是外头的良莠不齐,难保不会有错。医书不比其他,一字之差便可能攸关性命。夫人初学,难辨其中对错,这万一.........”
学医最忌根底不深,浮寄孤悬,姜予微一时间也犹豫不决起来。
杏容见状,心下大喜,忙继续道:“夫人放心,爷一大早便出门去了,您挑了书立即回来,用不了多久的。”
她想了想,道:“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去。”
出了二月阁,行至岔路往左边而去。沿着夹道绕过徐盈月以前住过的院子,又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卧雪斋。
卧雪斋临澄湖而建,湖边怪石嶙峋,蒹葭苍苍,放眼望去烟波浩渺。等到下雪之后,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景色更为壮观。
姜予微步入房内,只见一排排三层高的楠木书架整齐摆放,成千上万的书卷分门别类的归置在一处。其中不乏有珍稀古卷,坊间早已难寻。
她按照杏容所说来到放有医书的那几排书架前,真可谓是琳满目,应不暇接。随手拿起一本,发现上面还有前人所写的见得心解。
杏容指着其中一排书架,道:“夫人,您要找的那几本就在上面。”
三层楠木书架足比人高出两个头,需借助梯凳能取下来。她命小丫鬟搬来一个,刚想踩上去。
姜予微拦住她,道:“我来吧。”她想看看上面除了这些书外还有什么。
杏容扶她上去,随后便在一旁候着。
姜予微只粗略扫了一眼,便看到有《难经》、《类经图翼》、《本草经》、《黄帝内经》以及各类集注,其中《黄帝内经》更是号称医书之祖。
她如同发现宝藏般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拿起一本坐在梯凳上看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书香,阳光斜照在她的裙摆上散发出莹润光泽。姜予微聚精会神,沉浸其中。
医理大多晦涩难懂,有时看几遍都难以体会其中奥妙,特别是对于她这种初学者而言。而她之所以看的津津有味,那是因为她看的其实是一则医案。
据书上记载,若尿闭不在胞中者,可以葱管除去尖头锐利处,插入其中,再以口吹之导出,则痊愈。
用葱管插入再以口吹,看得姜予微既觉神奇又觉恶心。医者仁心,但倘若真让她来做.......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接受不了。
“在看什么如此专心?”身侧忽然响起了陆寂的声音。
姜予微吓了一跳,猛地打了个哆嗦,带动身下的梯凳也跟着左右摇晃起来。
三层高的梯凳说高不算高,可要从上面摔下也是要吃苦头的。她赶紧扶出一旁的楠木书架,稳定身形。
陆寂也吓到了,忙一手扶好梯凳,另一只手托住姜予微的细腰以防她从后面载下,略带余悸的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明明是他先吓到自己才会出现意外,他竟还有脸指责自己?
姜予微气不打一处来,回头看向旁边,发现杏容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怒火更甚了。
这臭丫头居然骗自己,陆寂根本没有出府,竟然诓她来此。她冷着脸,迅速拿了几本书从梯凳上下来。
陆寂见状,怕她又摔着立即伸手去扶。然而手还没碰到衣角,就被姜予微毫不留情的避开了。
他顿了顿,眸色稍黯,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姜予微站定后欠身一礼,冷冷道:“妾身不知爷在此,多有打扰。爷若无他事,妾身先告辞了。”
说罢了,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陆寂见她气冲冲的模样,抿唇一笑,扬声道:“明日得闲,正好可去鲁太医府上拜谢,卿卿可愿同往?”
姜予微的脚步霎时顿住,皱着眉头纠结起来。
太医院里的太医个个医术高明,远非民间寻常郎中可比。鲁太医又是院正,能得他指点一二再好不过。
可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被陆寂拿捏,咬着樱唇许久都做不出决定。
陆寂缓步追了上来,看到她皱成一团的小脸,目光柔得不像话,主动递上台阶道:“鲁太医的夫人也精通医术,前年燕国公府的三夫人难产,还是请了她过去坐镇才得母子平安。她从鲁太医口中知晓你的病情,特意派人送来燕窝等物,卿卿当真不去见见吗?”
前几日她整个人都处在混混沌沌的状态,根本不记得鲁夫人送的东西。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递好了台阶,她为何不去?难道真要因为怄气而浪费大好的机会吗?
想着,她看了陆寂一眼,道:“鲁夫人如此记挂我,我自是要登门拜谢才是。”
陆寂勾唇,眼底漾出笑意,柔声道:“明日辰时三刻,我让人在东角门备好马车。”
姜予微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径直离开。
翌日辰时三刻,马车准时从东角门出发,往鲁太医所住的长青街而去。
姜予微上了车后便一直在看《伤寒杂病论》,上面有几处用朱笔特意圈了出来,都是她打算待会要向两位请教的地方。
只是她到底是去别人家做客的,突然拿出本书来提问多少还是有些冒昧,犹豫着待会儿要如何开口才好。可她身边并无其他人可以请教,届时也只能厚着脸皮了。
想通这点,她心下一松,将书用青色细棉布裹好放入袖中。抬眸时忽然发现陆寂竟一直在看着自己,眼神幽深复杂,让人根本猜不透。
见被她发现也丝毫不躲,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如此被人盯着委实算不上件愉快的事情,姜予微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极不自然的将脸撇向另一侧,佯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好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裴仪在窗外提醒道:“爷,我们到了。”
陆寂收敛心神,率先起身跨出车门。待下了车后他稍作停顿,下意识的想扶姜予微下来。可他脑海中闪过昨天在卧雪斋里的情形,料想姜予微现在应该不愿让自己触碰。
抬到一半的手又无力的落了下来,转头看向鲁府的大门。
鲁太医得了消息,领着他的两个儿子早早候在门外。见到陆寂,忙迎上前来,笑道:“下官恭迎陆大人。”
陆寂拱手一礼,温声道:“鲁太医客气了。”
姜予微听到外面的寒暄声,也想立即起身下车。
然而才踩在踏凳上,忽然感觉裙子被一股力气用力拽住。回头一看,发现裙角竟绊在了车门当中,想来应是方才上车时不曾注意所致。
第93章 药房
她扯了扯,想将衣裙扯出来,没成想居然绊得更紧了。
旁边赶车的下人也发现了异样,但他没胆子上手帮忙,急匆匆跑到后面那辆马车把杏容叫了过来。
杏容见此情形,脸色微变,忙趴在车边想将衣裙一点点拔出。但裙角是绊在了门枢上,而且还绕了一圈,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只能越扯越紧。
以她们的力气根本没有办法,又不可能让外男近姜予微的身,而且力气过大也容易将衣裙扯破。
穿着破了的衣服登门,委实失礼。
姜予微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尴尬的站在那儿上不得下不得的,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长青街毗邻东市,此时正值晌午前最热闹的时刻。旁边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杏容急得满头大汗。
眼看陆寂和鲁太医寒暄得差不多了,她再不下车便显得托大拿乔不敬主人家了。
姜予微心下一急,脱口道:“陆寂。”
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却陡然安静下来。鲁府门前候着的丫鬟小厮纷纷投来惊惧的目光,特别是鲁太医,心肝都下意识的颤了颤。
要知道朝野上下,谁看到陆寂不都要尊称一声“陆大人”?
他还没有见过哪个不怕死的敢连名带姓的叫,忙侧首偷偷去看陆寂的神情。
然而陆寂却是神色自若,眉眼间还藏着不易察觉的欣喜。回头见她一脸愁容的仍站在车上,再往下一看,立即便立即发现了她的窘迫之处。
他客气的同鲁太医告了一声罪,然后来到马车旁,杏容急忙让开了位置。
在众人惊愕万分的目光中,他先是让姜予微扶在他的肩上,以防马受惊不稳导致她忽然摔下。然后另一只手探入车内,从里将车门抬起些许。
杏容颇有眼色的立即绕到另一侧,将绊住的衣裙抽出。
姜予微站在车上,足比他高出半个身子,垂眸能清晰的看到他脸上没有丝毫不耐,搭在他肩头的手不由自主的紧握成拳,心底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诉的复杂情绪。
四周针落可闻,不仅是鲁太医,便连路过的百姓都觉得诧异。毕竟连寻常人家的夫君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为妻子折腰,因为他们认为此举有损男子威严。
姜予微呼吸粗重,心如擂鼓,感觉背后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极不自在。
好在陆寂很快就弄好了,姜予微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来到鲁太医面前,略带歉意的笑道:“多有失礼,还请鲁太医勿怪。”
“言重了,言重了。”鲁太医嘟囔两句,像是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道:“快往里面请。”
两人一同进了鲁府,入得大门后陆寂和鲁太医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一同去了前院,而姜予微是由另外两位掌事妈妈领着往后院而去。
鲁府不比宣宁侯府,但也算得上小巧精致。假石流水,楼阁亭台,其间种有不少花草树木。
跨入屏门便是三面游廊,地上俱是西番莲花砖砌成。再往前去不远,就是垂花门了。
姜予微隔着老远便看到有一大群人在那儿站立,为首的中年女子约莫四十出头,身穿石青色鼠褂,下着银红撒花洋绉裙。
鹅蛋圆脸,眼角处有细微的皱纹,面慈目善,周身气度宛如冬日暖阳般和煦。
甫一见到姜予微,她立即急走几步迎了上前,拉住姜予微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不住的对身边的人感叹道:“真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活这么久,今儿可算是长见识了。”
旁边那人看上去比鲁夫人小几岁,身穿蜜合色云锦对襟褂,上面绣有几枝绿梅。瓜子面儿,性情温吞,闻言笑呵呵的附和道:”可不是吗?难怪陆大人护的跟眼珠子似的,藏了许久才让咱们见一见呐。”
姜予微一笑,欠身道:“予微见过两位夫人。”